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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英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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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魚 1982年
 

魂斷古城共分五章,圖文並茂,是作者雙魚一生的寫照。作者文筆流暢,字裡行間,處處都能感受到作者年輕時的內心世界與對時局的感傷,是值得閱讀的文章。


前言:

我國籍不詳,是一個没有身分證的人,本地人說我不是越南人,縱然生於厮長於厮。我祖父來自廣西防城,外祖父廣東中山,這些省藉似乎與我無關,當然我的祖國不承認我是本國人,誰理你那百分之百的漢族血統。

1979年中越戰爭爆發時期華僑的身分更加敏感,我十八歲那年需領取身分證,家人不以為然的說咱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船(去偷渡),你有出生證明書和户口就夠了,因為我們不會長居於此,尤其是華人在這時期辦身分證很麻煩。

但是没有身分證,生活諸多不便,尤其是遠行夜宿都需要到公安局申請通行紙,或在目的地的地方政權登記留宿。話是這麼說,我從來都不當一回事,照樣我行我素,出門小心一點就好,因為遲早我們都會離開這個鬼地方。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 一 李清照
 


第一章—— 追風小子

一個陽光普照的夏日,我想去順化探幽訪友,公路有許多檢查站,不得已要坐火車,那個荒謬的年代物資缺乏,火車票往往一票難求,何況要有通行紙,黃牛票又買不起,我望著火車站卻不得其門而入,唯有走到城郊的「清溪」Thanh Khê 去追火車。

追火車這玩意難不倒我,趁火車接近平交道時的減速,我快速追上火車並接近它,手急眼快抓緊車體的門把或任何可觸之物,手腳並用使力攀上火車。

殘舊的車廂擠滿著人,破落座椅下堆滿貨物行李,侷促的空間散發著一股難受的味道,潮濕的霉味混合人體的汗臭味,禽類的異味和魚貨的腥味彌漫在空氣中。

每次搭乘這班經濟火車我都站在車廂和車廂之間連結處,或掛在車上,有時候也攀上車頂休憩看風景。

從峴港-順化的鐵路線大約九十公里,火車沿著峴港灣蜿蜒前進,過了「南烏」橋 Nam Ô 就到達金蓮站 Ga Kim Liên ,南烏橋是鳩堤河 Sông Cu Đê 的出海口,風光如畫似夢,巍峨的海雲嶺就擋在前方。

火車在金蓮站一停就是兩個多小時,為了等待增援一頭機車於車尾,爬坡越嶺時增加動力。烈日暴曬下的車廂簡直是個烤爐,我只好躲進附近的樹林乘涼,也刻意避開公安人員的注意。

刺耳的汽笛聲終於響起,列車開始運行並括起絲絲涼風,這時候我才感到舒適涼快。没多久汽笛聲再次響起,列車進入隧道,光線逐漸昏暗,最後漆黑一團,車廂裡頃刻靜下,黑暗中只有兩壁的迴聲和單調的輪軌聲,貫穿海雲嶺的隧道總共有九個,這十四號隧道最長。

待列車駛出隧道,我熟練攀上車頂透氣,眼前視線驀地豁然開朗,我深吸一口清新自然,踞坐在熱盪的車頂,列車帶起的勁風迎面而來,吹散我的長髮,刺激我的眼晴,淚水潸潸奪眶而出,鐵道兩旁的層層樹林匆匆而過,山壑溪水淙淙流淌,只有綿延不絕的山巒靜止不動,天空變化多端的雲彩令人心曠神怡。

火車像條蜿蜒前進的巨蚺,在蒼翠參天的山林中爬行,我眼前風光無限好,前方群山層巒疊嶂,白雲繚繞,山溝幽谷林深草密,常年霧靄彌漫,這段鐵路左側是陡峭險峻的山壁,右邊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列車不時加速爬坡,或減速拐彎,過了一個又一個隧道險彎,穿過第六個隧道就到達背山面水的「陵姑」站 Ga Lăng Cô ,對岸的狹長岬角有個小漁村,岬角尖端有片優美的沙灘,連接著蔚藍海岸線和椰林,簡陋村屋散佈其間錯落有緻,與大自然和諧相容,構成一幅渾然天成的山水畫。

岬角與海岸線平行,分隔外海與內海(潟湖),岬外波濤洶湧而內陸的潟湖卻風平浪靜,這個潟湖名「立安潭」Đầm Lập An,總面積約一百三十平方公里。

火車靠站後,我爬下地面舒活筋骨,並向流動小販買些吃食,吃飽後我返回車頂打呃看風景。火車站人來人往,小販吆喝叫賣聲,乘客活動沓雜聲,加上統一號列車入站徹天氣笛聲,機械輪軌摩擦聲,現場的氣氛熱鬧非凡。

彼岸村莊炊煙裊裊,村中有座小教堂,它是村裡最高建築物,在山光水色襯托儼如遺世獨立的童話世界。旱泊沙灘上的舟楫看來悠閒平靜,與這邊岸的熱鬧喧囂相映成趣。

火車拉響氣笛離站,我又繼續我的旅程,沿岸地區風光旖旎,但看多就覺得索然無味,其實每一時刻的流光掠影,都是獨一無二的當下,正如人生的漫漫長河。

列車已駛離高海拔山區,穿過富嘉嶺 Đèo Phú Gia 的八號隧道進入「富祿」縣 Huyện Phú Lộc,沿途是一望無際的稻田,阡陌縱橫交錯其間,綠野的清新自然令人心怡神馳。

下一站是「承流」Thừa Lưu,承流站有座鐵橋,火車過橋時坐在車頂上的人必須盡量伏低,以免被橋頂的橫樑撞下橋底,曾經多人因而喪生。火車因故停留於橋上片刻,我趁機溜下溪澗洗去一身臭汗,回到車頂時暮色蒼茫,夕陽正西沈。

坐火車有個好處,它不像汽車在崎嶇不平的山路顛簸,另一方面能避開公安人員的檢查,不過有個壞處是不準時,它不像南北列車的優質級別,峴港到順化大約四、五個小時的車程,但是往往延遲至七、八個,或者更多。

原本是一次愉快的旅程,卻一時大意招來橫禍,真所謂世事難料,福禍難測。

火車於夜色中走走停停,黑暗籠罩著大地,當列車停下時雲淡風靜,萬籟俱寂,天地間只有此起彼落的蛙鳴聲。我身子打横仰躺在車頂,我把隨身的帆布袋當作枕墊,雙手枕在後腦,張大眼睛凝視璀璨的星空,好久没看星星,在狹窄的城市想看星星不容易,我都在新街市 Chợ Mới 後面的墳場,這塊丘陵地空曠無光害,入夜墳場靜僻人跡罕至,是賞月觀星的好地點。

天邊的北極星閃爍著恆古的光芒,一彎上弦月緊緊跟著列車,星空下的曠野看來神祕又深邃,樹影婆娑鬼影幢幢,偶爾列車拉起長長的汽笛,似是驅趕黑暗深處的魑魅。

火車於「甜水」站 Nước Ngọt 停留片刻,又風塵僕僕奔向 Cầu Hai(我譯不出這個地名,只好照用原文)。從甜水到 Cầu Hai 十公里遠,半途有「福象」嶺 Đèo Phước Tượng,穿過隧道就是水光連天的大潟湖 Đầm Cầu Hai ,這潟湖呈椭圓形,十四公里長,八公里寬,面積比陵姑那個立安潭大六倍。

火車沿著湖畔騁馳,車頂上風聲呼呼,車底下咔噠、咔噠節奏聲催人入夢。夜晚的廂頂有點冷,我渾身的疲倦與睏意來襲,火車運行的搖晃使我不知不覺入睡,我依稀回到古城的外婆橋,我的外婆橋在順化東巴河河口的嘉會橋: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 」

晚上外公都抱著我在河堤散步,遙望明月,悠然唱起他的童謠: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

檳榔香,嚼子薑;子薑辣,買蒲達

蒲達苦,買猪肚;猪肚肥,買牛皮

牛皮薄,買菱角;菱角尖,買馬鞭 ... 」


外公與我 - 民國五十四年于順化

突然間,睡夢中的我被外力拍打而驚醒過來,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差一點兒我就車頂滾下地面。眼前幾個殺氣騰騰的黑影圍在我身旁: 「快起來!車頂不是睡覺的地方。」

「你要去哪裡?把你的身分證拿出來!」

「還有通行紙!」

我頓時如五雷轟頂,睡意全消,整個人如墮入冰窖,這次慘了,不經意睡個覺竟然被公安逮個正著。

放眼一看原來已到達「銀石」Đá Bạc,Cầu Hai 早就過了。為了自保,我只好見鬼說鬼話,撒個老掉牙的謊:「我有急事去順化,不幸於金蓮站錢包被扒,丟了通行紙和身分證。」

一個用手電筒照著我的臉,另一個強行扒開我的衣服搜身,搜查帆布袋,態度惡劣咄咄逼人:「裡面有什麼東西?」

草綠色的軍用袋裡面有一些衣物和一本被撕掉封面的小說。還好没人發覺我捆在小腿的紙鈔。

那個操著北方口音、神態冷漠的公安看來是隨手把書翻了一遍,不懷好意說道:「這本是中文書,你是中國人!」

「你老老實實的交代一切吧,我們黨的政策一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下去吧,不要逃走,你跑得快過子彈嗎?」

我聽到一陣輕巧的彈簧機械聲,那是子彈上膛的聲音,我下到地面,乖乖地站立不動:「請問我犯了什麼罪?難道睡在火車頂也有罪?」

「你的罪名不少呢,睡火車頂是危險行為,没有通行紙和身分證已經違法,看你這身黑衣服,準備去做賊吧?頭髮留那麼長,簡直是沉淪靡爛。」

「我還懷疑你是一名特務,中國派來的間諜,所以要扣留你,嘿嘿嘿... 」他揚起手中那本中文書,紫色嘴唇的絲絲冷笑令人不寒而憟。

我急忙為自己辯護:「我不是間諜!」

頃刻我被人粗暴一踹:「你是中國派來這裡收集情報的間諜!!」

「我靠!什麼特務間諜 ... 我哪有這本事?」「你們搞錯了吧?」

這時候有人在背後猛推我一把,令我差點跌倒,有人大嚷口號,我只覺得像個白痴的吶喊:「打倒中國!」

「打倒!」

更多個白痴跟著吶喊:「打倒膨脹的中國!」

「打倒!」

「我肯定這個間諜還有同黨,我還要繼續搜尋,你們先押這個中國人回去。」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的成為一名間諜,兩個拿著AK-47沖鋒槍的公安一前一後押持我前行,距離鐵道不遠的公路泊著一輛貨櫃車,幽黯光線下可見貨廂已經扣押多人,看來都是與我若干歲齢的倒霉鬼,這些都是逃避兵役的年青人,没人願去高棉的殺戮戰場送死,更不想被送上諒山當炮灰。

一班倒霉鬼被鎖在駕駛座後方的貨廂,還好没人被上銬,鄉野鎮公所一下子哪來這麼多手銬,貨廂十多廿人像一群待宰的豬羊,有人頹唐垂頭喪氣,有人頓腳捶胸唉聲嘆氣,更有人呼天搶地涕泗縱橫,惟我冷笑沉默無言,冷眼靜觀其變。

車子沿著一號國道往南行駛,封閉的貨廂看不到外邊的景色,不過從高轉的引擎聲感覺到車子正吃力上坡,慣性定律的搖擺告訴我車子正拐彎,走了没多久,車子一陣遽烈顛簸,没幾下就停靠在路邊,我聽到外面傳來的咒罵聲:「差點兒就要到了,偏偏這時候爆車胎! 」

「好麻煩!不要說廢話,快點下去換輪子。」

蹲在貨廂前方的我驟然心血來潮,架駛座有三兩個人,其他則留在車站繼續抓人。我知道這種民營運輸車的結構,木板和鐵皮打造的貨廂前方左右各有一個小窗,想到這裡我立即起身在黑暗中摸索,果然有一方木門,還好没封鎖釘死,真是天助我也!

我沉住氣摸到活動門板的門框,雙手使力拉開一條隙縫,再推開個小出口,一陣涼風吹進來,外面就是駕駛室,我縮龍成寸,動作伶俐鑽出車廂並快速跳下地面,不管其他人的驚愕。 我很幸運,那幾個公安於左後方換輪子,我想都不想連滾帶爬竄進路邊草叢,這是一個山坡,地勢陡峭,我抓緊岩壁上的灌木艱難攀爬到坡底,赫然見到泛著冷光的鐵軌,原來這是一個火車隧道入口。

我毫不猶豫跑進隧道,黑暗中摔了一跤,我站起來揉搓摔痛的地方,忍痛摸黑踏在枕木上,計算枕木之間的距離,小心翼翼在鐵路上大跨步跑動,沒多久就到隧道出口,這時候我已經疲憊不堪,但還是保特慢跑的速度在枕木上疾走,幸運的可在路肩奔跑,我知道一刻都不能停歇,盡可能隨地勢而行,那些白痴隨時會追上來,說不定還有警犬。

朦朧夜光下景物依稀可辨,不遠處是灰蒙蒙的水域,點點漁火閃爍其間,没錯,穿過鐵路隧道我又回到 Đầm Cầu Hai。入夜的瀉湖一片漆黑,從地理上的認知,這是銀石Mũi Né 六號隧道,貫穿海雲嶺所有的隧道它最短, Mũi Né 是一座延續伸入潟湖的山胍岬角,地勢高峭險要,曾經是美軍八十三師野戰炮兵陣地。

這段鐵路與公路平行相距廿公尺,說不定來往的車子就有追兵,明知道公路比鐵路好走,還是入夜的鐵路線比較安全;儘管路途崎嶇難行,我還是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 此時天空灰雲密佈,大地起風,一陣比一陣强烈,層層烏雲在翻滾,山雨欲來的前奏。一道銀蛇劃過天空,大雨隨即傾洩而下,短暫的閃電照亮昏暗大地,我看到前方有座橋,就没命往前奔跑,沿著橋頭的石階鑽入橋底避雨,尤其是那些不長眼睛的雷電。

雨越下越大,鋪天蓋地的大雨挾著狂風怒吼,橋底是安全地帶,橋上風吹雨打,電光狂閃,詭異又美麗的閃電照亮了夜空,接著驚天動地的霹靂,猛烈的音波搖撼整個大地,彷彿想劈開混沌的黑夜。

雷電交加的雨夜使我有點安全感,那些白痴早該發覺有人逃脫而暴跳如雷吧,尤其是那個負責帶隊的頭目,簡直是個癟三,你們這些長山彌猴也太輕視這個"中國間諜"了。

看著山洪冒著泡沫滚滚湍流,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有驚無險,真的感謝蒼天,一直來我都是個幸福兒,偶爾衝動犯賤,就像現在一樣,幸好逢凶化吉,一絲絲成就感湧上心頭,想到這裡我不禁脫口大笑:「呵呵呵...」

我在行雷閃電的荒野保持警惕睡了一覺,待醒過來已雨過天晴,空氣清新自然,天邊已然露出魚肚白。破曉時分的大湖霧氣繚繞,水光瀲灩山色空濛,遠山近水嵐煙波影,似是披上一縷輕紗,山靈水秀唯美意境不在話下,可是我没閒情觀賞美景。

此時遠方傳來一些聲音,我踡伏於橋下石墩的凹槽,由遠而近的腳步夾雜著人聲,是鐵路維修員。沒多久遠處響起汽笛聲,統一號就在我頭頂轟隆隆呼嘯而過,整座鐵橋為之震動。

待一切回歸平靜,我始現身繼續趕路,我要走到最近的火車站,大白天不可能走在空曠的鐵道,這太引人注目。此時我也需要食物補充能量,明知公路有風險,卻比鐵路安全得多。

我不知道身在何方,也不曉得走了多遠的路,我拐過一條長滿木薯和木麻黃的小徑,公路就在小徑盡頭。 當我走在車來人往的國道一號已經日上三竿,我感到饑腸轆轆,就在路邊簡陋的攤子喫了一碟糯米飯,喝下一大杯冰茶,過後我精神飽滿與老闆娘聊天:「老闆娘,我是路過的,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老闆娘正揩抹碗盤,笑容可掬說道:「這裡是祿田 Lộc Điền 。」

「火車站離這裡遠嗎?我想走到火車站。」

「你要坐火車就去 Ga Truồi,那要走三公里遠的路,大熱天不好走,其實你可以坐車到火車站。」

聽老闆娘的話,我搭上往 Truồi的三輪客運車,這是一種普遍短程小客車,專行駛於村野鄉鎮。車上乘客皆是婦孺,她們對我的長髮指指點點,有位村婦笑問:「這位外來的小哥,留這麼長的頭髮不覺得熱嗎?」

我以順化口音靦腆笑答:「習慣了,一點都不熱。」

坐在旁邊嚼著檳榔的老婦接腔:「到了火車站的岔口你要謹慎一點,附近有個檢查站,公安會剪你的頭髮。」

「上次有兩個小鬼被捉進去剪髮,還被關了一個晚上。」

我在離岔口不遠處下車,轉過民宅後方的田園小徑,疏落的木麻黃擋不住豔陽照射,當我走過空曠的稻田之後已汗如雨下,摔傷的地方正隱隱作痛,不得已蹲在路旁樹蔭休息片刻。繞過檢查站後我繼續趕路過橋,橋彼岸是集鎮市區,火車將會減速運行,到時隨之一躍而上,根本不用費力去追。

Truồi(繹不出此地名)是個小鎮,距順化三十里,有條Truoi 河流向大潟湖。

我在市集的理髮攤把頭髮剪短,然後到橋下洗洗弄弄,頓時覺得眼目清新,精神為之一振。

就這樣我蹲在岸邊無所事事的等火車,南北列車早已兩趟來回,我的經濟列車始終杳無蹤跡。

火車終於出現,平交道放下欄杆,警示鐘噹噹響起,火車拉長汽笛緩緩駛過。當火車加速前進我已掛在車上,這班車來得好,如没意外發生黄昏時候該到達順化。火車在承天省的田野平地恣意奔馳,走過「富牌」Phú Baì、「鄉水」Hương Thủy、「安舊」An Cựu已遥遥在望。

安舊是順化東南方的衛星城市,發祥自一條叫安舊的小河,水路貿易發達,人口稠密。火車駛入安舊之後就形況有變,車廂上下陣陣騷動,部份乘客把行李往窗外拋,鐵道旁早有人守候接應,這些都是逃避苛税的販夫走卒,火車入站之前我在「御渡」Bến Ngự 隨著捆捆貨物一起跳車逃票,然後沿著安久河走到與香江交匯處的黎利大道,就是順化火車站前門的出口。


雙魚追火車的峴港城郊:清溪 Thanh Khe

 


當年乘坐的柴油機車(火車頭)

 


追風一族

 


火車沿著港灣蜿蜒前進

 


南烏橋 Nam O,鳩堤河. 背景是巍峨的海雲嶺

 


南烏橋

 


南烏橋 - 金蓮站

 


火車開始進入十三號隧道

 


海雲嶺

 


 


海雲嶺的車道

 


火車吃力爬坡

 


彼岸就是陵姑村 Lang Co

 


陵姑的沙州岬角

 


圖片右側是漁村的小教堂

 


陵姑村背後的潟湖(立安潭)與長山山胍的海雲嶺

 


山明水秀的小漁村

 


立安潭(又名安居窪)

 


 


立安潭

 


安居窪

 


富嘉嶺山林

 


國道1號,富祿縣遠在山的那邊

 


承留 Thua Luu 國道一號

 


承留鐵道

 


遠方的福象嶺 Deo Phuoc Tuong

 


 


福象嶺

 


福象嶺山麓

 


穿越福象嶺北邊隧道的 Cau Hai 大潟湖

 


富祿縣一隅 Huyen Phu Loc

 


Cau Hai 的大潟湖

 


 


潟湖餘暉

 


大潟湖, 層巒疊嶂的長山

 


銀石 Da Bac. 吾於此地落難,虎落平陽被犬欺

 


當年越南南方很經典的一種遠程運輸車,貨廂前方左右有一個活動小窗口

 


戰爭時期的 Truoi

 


戰爭時期共用一橋

 


 


 


Truoi 的浮光掠影

 


Truoi 生活市集

 


鄉水 Huong Thuy

 


甜水 Nuoc Ngot

 


甜水橋 Cau Nuoc Ngot

 


富牌 Phu Bai 的生活市集

 


安久河畔小渡口

 

第二章——靜心湖
 


順化,南越的故都,阮家王朝千秋基業,一座繁華落盡的古城,戰火下的廢墟。

順化,我的出生地,嶺南遺民何來故鄉,歷經顛沛流離的孤子,紅塵飄零如夢。

我漫步於黎利大道,眺望香江北岸的城牆旗台,昔日王者之地,如今斷垣殘壁。京城座北朝南(其實是東南方),前方一江綠水東北流,這段水域有兩個小島,西南方叫「也園」Cồn Dã Viên (源於嗣德帝的『與也園』摘自《論語》『吾與點也』一詞),東北方為「蜆渚」Cồn Hến,這兩個小島代表京城左青龍右白虎的風水格式;說是島言過其實,本來就是上游沖積的沙礫,日積月累成為草木蔥翠的沙州淺灘。

京城西南角有座叫白虎的鐵橋(别名也園橋),初始為鐵路線而建,跨越香江也園島。島上有座水塔,歷經戰火水塔依然屹立不摇,白虎橋與場錢橋之間有座鋼筋混凝土的富春橋(俗稱新橋),建于七十年代初期,橋式設計樸實無華,簡單平凡,像一條寬敞的公路。

横跨香江的「場錢」橋 Cầu Tràng Tiền 在夕陽照射下閃閃發光,鐵橋全長四百公尺,建于十八世紀末期,橋身為乳白色故華人暱稱「銀橋」,因當時橋頭附近有間銀幣廠而得名。

場錢橋造型優雅,是順化的象徵地標,乃埃菲爾鐵塔設計師之傑作,橋樑結構以鉚釘接合鋼架為主體,六節對稱的圓弧鋼桁架、如一道銀光橫在江面,與兩岸翠綠樹蔭構成一幅景色和諧秀美的水墨畫;場錢橋古往今來倍受禮遇,多少騷人墨客為其作畫寫詩歌詠,她曾兩次坍塌於戰火,修繕竣工又煥然一新。

我倚在河堤旁圍欄上,遠方沙渚輕風,舟楫往來,河畔的鳳凰花如火如荼盛開,江山如此多嬌,遊子如此多情,瞬間我心潮起伏,這座古城對我有什麽吸引力?是那刀光劍影的血腥歷史?人文薈萃的古都?人傑地靈的寶地?多不勝數的名勝古蹟?淳樸熱情的民風?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鄉愿?對著出生地的依依情傃、眷眷之心?

月是故鄉明,水是故鄉甜,然則此地不是我的故鄉,我没有故鄉,亦無國家,只有那個陌生又遙遠的祖國,我祖父的家園故鄉。

夕陽無語,江面波光粼粼,雄偉的城樓大旗杆在落日餘暉更見古意滄桑,當年阮福王朝今何在?不見富文樓渡口的龍船,富春橋下波濤依舊。

「商舶」那座八角亭一往如昔佇立江畔一隅,如小家碧玉的守候,遙望「上泗」城門千瘡百孔的彈痕,眼看王朝的没落,殖民統治的結束,也是國家分裂的時候,然之後南北國共對峙,內戰迭起,美國大兵來了又走,共軍來了不想走,一江東水歎奈何。

我走過「國學」男校、「同慶」女中,駐足於校門眺覽,入夏的校園寂若無人,只聞暮蟬噪聒,樹影婆娑,一片綠蔭中紅磚朱瓦的學府看來莊重、優雅又古典。

連結京城南北兩岸有三座橋:白虎橋、富春橋和場錢橋。每次我都棄富春走場錢,一座經歷戰火蹂躪的百年古橋。

我走在橋上人行道,也走在順化的心,天子腳下滔滔流水,淘不盡那千古愁,大阮王朝的子民,於艱苦的生活仍不忘傳統,不改初衷,不失那番冰清傲骨。

場錢橋最經典的鏡頭,莫過於橋上的女生一頭長髮,白如皎月的長衫,柔順裙襬隨風飄逸,那件剪裁得宜的長衫襯托出女性柔和的曲線,在細雨中若隱若現,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予人無盡遐想。

香江銀橋就是這麼優雅氣質,如夢似詩的空靈,頗带有「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意境,尤如「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悲愴。

香江北岸是京城之地,沿河畔陳興道大街市景繁榮,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各種商店林立,從這裡一路到嘉會橋的車站都是商業黃金地段,我走到東波市場對面一百卅五號的「興泰」藥材舖找我珊姨,她一家人住在二樓。

珊姨是母親的妹妹,從我呱呱墜地她就照顧我無微不至,四歲我去峴港,她去嫁人。珊姨一生坎坷、命運多舛,守寡多年,獨自茹苦含辛撫養五個孩子。她很疼我,每次去順化都特意拜訪她,我在順化唯一的親人。

今宵於此留宿一晚,吃過晚飯後我在陽臺鋪了張蓆子,倚欄眺望東波市場Chợ Đông Ba夜景,入夜的市場空寂無人,只有路燈下的清道夫拉著手推車在清理堆積如山的垃圾,夜幕沉沉見不到御屏山,水面銀波反射熒熒漁火,橋上點點燈火動如流螢,更深人靜的街道行人寥落,夜風輕輕吹過,好個夜涼如水。

涼冷的陽臺不用蚊帳,我仰臥對著燦爛又寂寞的星空,就像躺在火車頂那樣露天而眠,今晚要睡個好覺,明天才去找哥們。

嘉會橋東岸有三條岔路,我只認得中間的芝陵街和左邊的白騰街,另一條沿著香江北上。芝陵街為華人聚居之地,白騰街是條河濱道路,只見古道林蔭蔽天,河畔古樹盤根錯節,群鴨戲水其間,船艇並排而泊。外公家在白騰街的五十號,是間樸實無華的老舊平房,外公過世那年已易手他人。

阿鳳、阿錘兩兄弟是外公家的鄰居,亦是童年玩伴,阿鳳曾在我家的照相館學手藝,可惜此少爺對人像攝影這行業没興趣、也没耐心,渾渾噩噩呆了一年半載就打包回鄉。

我來得不是時候,見不著阿錘,阿鳳悄悄告訴我他弟弟正去偷渡,早就隱匿他處待機而動。阿鳳這小子比我大三歲,個子比我高,長得不怎麼樣,卻說得一口流利法語。他外祖父是朝廷命官什麼的,所以他家後院連著官邸寬闊的庭園,只見園林枝繁葉茂,祠堂後方還有一片玉米田和芒果林。

下午阿鳳約了朋友替我接風洗塵,原來是阿羽和阿軍,阿羽是個書生,臉型稍廋文質彬彬,談吐不俗。阿軍面目黧黑,淨潔平頭,為人熱情大方,乃一方風雲人物,安久車站的小鬼没人不敢不聽他的話。

城西沿岸的金龍市場Chợ Kim Long有間賣酒的小食店,這裡釀造的藥酒風味香醇,遠近馳名。哥們來得早,店面冷清寥寥數人,老闆見是熟客送上茶水熱情招待,眾人皆欣然入座,先來碗正宗的順化瀨粉打底。

這碗香濃的瀨粉呈現古城的飲食文化,豬和牛是兩種截然不同性質的肉類,一般都分開烹飪,順化人卻把兩者一起煮,不曉得是不是香茅草的檸檬醛奇妙化解了這個矛盾,融合兩種不同味道的肉類,再加上配料,成為一道風味絕佳的牛肉豬腳瀨粉,湯面還浮著一層色澤艷紅的辣椒油ớt màu,香辣濃厚卻不油膩。

阿鳳叫個椒鹽烤肉,我來碟炒黃鱔下酒,阿軍說這兒的螺螄貝類來自Đầm Cầu Hai,血蚶肉質鮮嫩肥美,阿羽卻鍾情小店精製的花生米和藥酒,他說這是明命朝代的御酒秘方釀造。

哥們點了酒菜後合力搬張枱子過對街,這裡是對著流水的樹蔭綠地,雖然與市場隔一條馬路,感覺上卻不一樣,有著那種「遠離喧囂紅塵,咫尺一江碧水」的意境。

御酒入口時我不覺得怎麼樣,藥酒就是藥酒,各家用的材料不一樣,味道有所差異。反而我習慣峴港的藥酒,尤其是「盛發堂」和「興發」藥材舖貨真價實的釀製,我要求不高,從不在意味道,只在乎心境。什麼酒我都喝,只要不是浸泡蛇鼠之類的藥酒,其酒外觀駭目驚心,猶如泡在福爾馬林溶液的生物標本。

我喝酒從不迫人、不迫己,各人酒量不一樣,你灌醉他你也好不到那裡,也許你還要送他回去,搞不好就變成酒喝人而不是人喝酒。

有些人酒品奇差,你不想敬酒但是他頻頻敬你、找你麻煩,一杯又一杯,且杯杯要乾,你不乾他就怪你不給面子,非要你乾不可。假如可以選擇,我寧可一方斗室,一人獨斟,樂在其中。

酒逢知已千杯少,還是酒入愁腸愁更愁,那要看當時的情緒或興致,阿軍說盡情喝,不醉無歸。我不以為然、暗忖喝酒勿逞強,最好量力而為,否則當眾出醜、斯文掃地。

我喝酒有個臭脾氣,第一杯互敬來個乾淨俐落,不訪再來一杯,然後各自請便,千萬不要迫酒,否則我會翻臉掉頭走人!

阿鳳他們了解我喝酒的個性,所以這場酒喝得痛快,氣氛頗為融合。阿鳳說這餐是那兩位朋友請客,他們對你的機智膽色和逃亡過程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笑答還以為是佩服我的酒量,一時盛情難卻,我欣然道謝。

華燈初上,哥們酒足飯飽踏上歸途,阿羽邀請到他家喝茶,阿羽家在妙諦寺Chùa Diệu Đế 旁邊的巷口,與阿鳳同一條街,算得上是街坊。我以前有來過幾次,今晚月明星稀,流螢似...夢,我真的醉眼惺忪,一整個下午都喝酒、講廢話,弄得我口乾舌燥,現在我只想一杯冰凍的茶水。

一群鄰家小孩跑過來圍著哥們,他們都喜歡聽哥們彈唱,談古話今天下奇聞,或是鄉野的靈異夜譚,他們聽得津津有味的表情是多麼可愛,我發覺那些眼神似曾相識,正是我小時候那種好奇心、期待、渴望求知的目光。

我又想到那雙清澈的眸子,不由然望向竹籬隔邊的院落,鄰家屋簷下的棚架爬滿夜香花,不見伊人,空盪的角落添分落寞,只有濃郁的花香在夜空中彌漫。越南人稱夜香花為千里花 Hoa Thiên lý。夜香為多年生纏繞藤本,心形葉片對生,花色黃綠或淡黃,夜間吐放濃香氣味,想不到這股花香,卻是我對古城記憶中的味道。

明命藥酒的後座力強勁,酒精在我體內發酵,我脫口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來抒發生活壓抑的心情,哥兒們同聲叫好,他們說我文武雙全,才華洋溢,我該相信嗎?其實這是精通漢語國學佔的優勢,也是勤閱讀的好處,書看得多不吃虧,樹人子弟的水準永遠一級棒。

阿羽拿出吉他助興,順化的男生大多能彈吉他,阿羽出身於國家音樂學院,他喜愛巴哈 J S Bach 的小品,這把配上尼龍弦的吉他很古典,音質清澈淳厚,音色柔美圓潤。

他彈完一首 Bourree就遞吉他過來,我接過抱在懷裡,撫摩琴身,琴身的曲線典雅完美,尤如少女的曼妙身材,我深深吸著夜香芬芳,若有所思輕撥弦線,這把吉他音色極佳,尤其是第五、六弦的低音清晰分明。一把好吉他令人得心應手,琴韻流水行雲,旋律豪邁奔放,我彈了Pachelbel's 的「卡農」Canon,又唱了一首本土流行歌曲:

栅欄外邊的女孩,好奇張望,聆聽我的歌聲

酸梅樹上的男孩,睜大雙眼,偷窺我的琴技

我在唱什麼,小女孩笑逐頻開

我在彈什麼,小男孩如癡如醉

幸福太單純,我從没想到,女孩的等待,就像等待每個夢。

記得當年小時候,我也一樣,偷聽午夜的琴聲

鄰家當兵的阿哥,自彈自唱,夜深人靜方始休

悠揚的琴聲,給我一片蔚藍天

童年的渴望,乘風破浪之帆影

時光太匆匆,今夕我彈唱,每晚來圍繞的小太陽。

滂沱大雨,打濕了那首歌,漫漫夜雨,要下到什麼時候

妳還在雨中,一如既往,殷殷期盼。

從没想到,幸福如此平凡,陣陣漣漪,來自心湖的悸動

妳還在雨中,一往情深,遙遙等待。

真的有一個女孩在聆聽我的歌聲:「阿英,原來是你!你什麼時候來呢?」

女孩叫小塵,是阿羽的鄰居,同慶高中生,長相清秀,直髮垂肩,有著一雙水靈眸子,過於眉毛的劉海襯托一張瓜子臉,擺明是個美人胚。

「我來了一陣子,剛才望過籬笆見不到妳,好失落呢。」

女孩明亮的眼睛彷彿在微笑:「我正在廚房煮糖水,聽到歌聲就過來看看,想不到是遠方來的貴客。」

「煮糖水?有我的份兒嗎?」哥兒們都異口同聲的起鬨。

「是什麼糖水?」

「夜香花糖水,現摘現煮。」「不過你們要唱首歌。」

「我也想聽,阿鳳,來一首Christophe 的 Aline。」我快速把球踢走。

「我不要法文歌,我想聽中文的『秋風飛葉』Muà Thu Lá Bay。」

順化就是順化,這麼土,這般俗,土得純真也俗得可愛,順化的女生大多純情浪漫,溫婉低調,少女情懷總是詩,哪個少女少男不多情,愛情本來就是一箋詩,一闋詞,一首歌,一個眼神。

秋風飛葉就是瓊瑤小說「彩雲飛」電影的插曲「千言萬語」,越南人誤認是主題曲,我懶得解釋,由得它去,一個美麗的誤會:

不知道為了什麼 憂愁它圍繞著我

我每天都在祈禱 快趕走愛的寂寞

那天起你對我說 永遠地愛著我

千言和萬語 隨浮雲掠過

不知道為了什麼 憂愁它圍繞著我

我每天都在祈禱 快趕走愛的寂寞

我深情款款地唱,女孩和小太陽聽得如癡如醉,夜香綻放的香氣越來越濃,正如那碗千里花煮成的糖水,芬芳清甜可口,一個愉快的晚上就那麼樣靜靜流淌,於蛙聲蟲鳴中曲終人散,我跟阿鳳一起回家,每次去順化我都在阿鳳家留宿,有時候在珊姨家。

翌日阿鳳和阿羽有事要去順安,我猜想與偷渡有關,順安是條漁村,也是香江的入海口,距皇城蜿蜒十多公里遠,我不想舟車勞碌,亦不想淌這趟渾水,只想留在城市一個人走走。小塵說她有空可以陪我,她問我想去哪裡。

今日陰天多雲,我不想走太遠,故宮紫禁城我去過幾次,就只世廟正殿,一排睨望歲月的青銅鼎,完整的樓閣没多少,放眼望去盡是戰火遺留的殘垣敗壁,我不想看太和殿後方的宮闕廢墟,不如去皇城北門的靜心湖 hồ Tịnh Tâm ,我想看靜湖的蓮花。

我與小塵牽著單車走過東波橋,抵達對岸轉個彎,軒昂的正東門(俗稱東波門Cửa Đông Ba )巍然在望,城台高六尺,城門樓為炮台碉堡式,只是年久荒廢失修,碉樓佈滿青苔,牆堞稗草漫生,城牆磚縫裡的夯土隱約可見,仍不失其渾厚蒼勁氣魄。

進城後小塵示意轉右,腳踏車沿城而走,過了三個街口就見到平靜如鏡的御河 sông Ngự Hà,右邊是鎮守御河出口東門水關,前方有座古樸的水泥拱橋,小塵說勿過橋,沿著御河一直走,靜心湖就在前方不遠。

河堤道路景色愉人,左方是些斜式瓦頂的土磚屋,右方是青翠的草地,灰濛濛的陰天少了那泓碧水雲天,我倆寄放好單車就往湖邊走,荷花沿著水道朵朵盛開,放眼望去片片濃綠中點點粉紅,隨風飄來陣陣清香。

兩百多年前,靜心湖還是一條小河,自從阮家王朝於順化建都就拆遷了富春、萬春、演派、世吏、安雲、安和、安美、安寶八個村落,京城佔富春村大片土地故順化也稱作富春京城。

京城附近地區無天然大型湖泊,靜心、烏湖、Mung湖、金水、御河(西祿)根本都是人為的人工湖。圍繞整個城池的護城河長十公里,四尺深,廿二尺寬,護城河水清可鑑,栽滿紅白蓮荷,都是蓮蓬特大優良品種,不過靜湖的蓮花才是極品。

嘉隆元年,帝君動用數萬兵力和徵集民伕修建水道,於小河兩頭填土截流並掘深河床成為湖泊,取名驥濟湖(hồ Ký Tế),湖心兩座小島作為火藥庫,另開鑿河道清溝,把小河修改成為一條風光旖旎的御河。

阮朝第二代皇帝是明命帝,廿九歲登基手攬大權,他勤於政事常秉燭夜閱奏章,只不過帝王天生風流,常流連忘返於後殿三宫六院,五十知命之年已有一百四十二個孩子,就是七十八位皇子和六十四位公主。帝君憂心眾皇子為了皇位枉顧手足之情而互相殘殺,甚至於他自己本身安全。

明命似其父嘉隆,為人多疑且剛愎自用,他輕信南方反賊及佞臣造謠,為了自保一時衝動抄斬皇孫(皇子景之子)及其嫂子一族人,事後查明真相帝君愧恨悲不可抑,從此終日心神不寧且暴躁易怒,食不知味、坐立難安,深感寢殿不寧,處處鬼影憧憧,夜晚惡夢連連難以入寐。

每當月圓夜,他與機密院的親信大臣悄悄離開皇宮,前往驥濟湖談經論道或觀月賞蓮,月明星稀的湖畔靜謐如夢,水蓮間蛙鳴此起彼伏,天姥寺傳來的鐘聲禪意綿綿不絕,如風來疏竹、雁渡寒潭,悠悠天地空明心,彌漫著幽蓮清香,抒解了帝君長年苦惱的夢魘。

明命十九年(1839年),帝君改名驥濟湖為淨心靜心,此時靜湖已改造成為皇家苑囿,供皇室遊玩休憩之離宮園林,亦是京師承天府風景名勝之地,這就是靜心湖的由來。

靜心湖位於皇城東北角,御河之南,湖四周有低矮圍牆環繞,入口辟有四門,取名:春光、夏薰、秋月、冬曦。湖心有三個小島,模倣神州東海仙山命名:蓬萊,方丈,瀛洲。湖畔有道紅蕖橋連接著湖心的蓬萊島,紅蕖橋土木結構,樣式樸素簡單,因橋下蓮花粉紅秀麗而得名,「紅蕖」就是紅蓮,古稱蕖、芙蕖、菡萏、水芙蓉。

越南皇帝精通漢文,能為一道小橋取此雅名,可見其漢文程度造詣高深。其它橋道有白萍橋、綠柳橋、把淨湖一分為二的金鶯堤,行宮建築群有蓬瀛殿、天然堂、養性軒、清心榭、四達亭、碧藻門、南薰閣、靜心樓。

皇帝還為淨湖十景題字:「鶯堤春色」、「曲榭荷風」、「淨湖曉月」、「水榭觀魚」、「湖樓煙雨」、「竹徑乘涼」、「輕槎賞蓮」、「南薰覽勝」、「澄練晚晁」、「三洲曉景」,不知怎的看來熟口熟面、似曾相識,我倒覺得很像杭州西湖十景的翻版,當然越南人没這種感覺。

我倆走在橫貫東西的金鶯堤道,不見史籍記載之楊柳綠竹,空蕩的湖堤只剩數棵椰子樹。走在前面的小塵步履輕盈,她穿了一套淡紫衣裳,柔順的綢緞潤滑似水,一抹淡雅脫俗,如朵粉紫的水浮蓮,我愣愣看著腰肢纖廋的背影,身材嬌小卻不失玲瓏,不經意回眸淺笑,美目盼兮撩人心懷,只聞林中亂蟬嘶鳴:「痴了!痴了!」

我知道小塵對我有好感,我也喜歡她,那個栅欄外邊的女孩。在我心目中她是冰清玉潔的化身,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有次喝多了,酩酊中見到那張明眸嬌靨,對我綻開一朵樸拙的微笑,那個晚上都是千里花的花香,我心煩意亂、撲朔迷離,到底是夜半來、天明去的花非花、霧非霧,還是魂牽夢縈的午夜夢迴?

戰後時局動盪不安,咱一群華人在風吹雨打中搖擺求生,今日不知明天事,說不定一紙公文下來,你就失去家園、攜家帶眷前進荒山野嶺拓荒,要不然在城市一隅苟且偷安,或者投奔怒海去尋求生天,艱苦時期誰還顧及那份兒女情長。

在這國家我一無所有,没前途、没資產、没親情、没一個摯友,然而我多麼渴望擁有一份感情,但我惟恐没能力承擔,一直都畏縮逃避,愛情不是飲水飽,而是滿足生活中必需的衣食住行...

無助的我在矛盾中掙扎行走,在孤立中成長,亂世浮生一名過客,踽踽獨行睨視紅塵苦惱。人生千萬個當下之緣起緣滅,往往都身不由己,既然如此,那又何妨任其自然、隨遇而安。

想不到竟然有個氣質女孩陪我出遊,一起渡過美好時光,謝天謝地!幸運之神還眷顧我這個蕞爾浪子:「感謝妳陪伴我躑躅紅塵,我會記得我們所走過的路。」

「不要謝,我喜歡和你在一起,聽你講故事、談人生、說笑話...」少女矜持坦白得可愛。

「妳想聽什麼話?人話或鬼話?」

少女的話話中有話:「你所有的壞話。」

「我壞透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

「上次你和阿錘來吹口琴,有一首歌叫什麼名字?」

「吹口琴的曲子... 是『情人的眼淚』?」

「不是啦... 」女孩輕輕哼着曲子。

「哦,是『望春風』,台灣的民歌。」

「這首歌內容說什麼?」

「我不知道,是從唱片聽來的旋律,小提琴演奏的懷舊歌曲,唱片套上只有標題,没歌詞,內容不詳。」

「這曲子的旋律優美,婉轉含蓄,著實觸及心靈深處,宛如少女的呢喃。」

我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她忽然捉拉住我的手說往這兒過橋,我也自然而然牽她的手,女孩赧然一笑,我身如沐春風心起漪漣,愉悅感受不在話下,幸福就是這麼簡單。

蓬萊島呈正方形,周圍不足百尺,沿島有水泥欄干圍繞,經歷數次戰火洗禮,歲月無情的沖刷,島上亭閣已經蕩然無存。

座落於島中心的淨心樓只剩下地基遺址,地基高出地面兩公尺,以磚石和混凝土夯築,基台呈八角形,面積寬約二百平方公尺,基台邊緣有石欄圍繞,四面通道各有七級石階,十餘個石材柱础緊緊崁在平坦的地基。從柱础的造型數量可看出昔日樓臺之規模建築,如今己煙消雲散,一切都回歸大自然。

在蓬萊島兜個圈子,荒蕪的廢墟雜草叢生,枯木殘枝擋道,落葉腐植淹沒迴廊小徑,假山造景庭園盡見破落,岸邊水生植物大量繁殖,密密麻麻的浮萍翠綠如茵,茂盛的布袋蓮和葑草湮塞一片廣闊水域。

我好不容易在水一隅找到數枝花蕾飽滿的粉荷,只見其清秀挺拔,亭亭出水中。淨湖的紅蕖依然鮮豔如昔,似是回顧前世的流金歲月,今生在荒煙中深情守候一水寥落。

我看不出靜湖的蓮花與別有什麼不同,在我心中還不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在峴港鮮有荷塘,不像順化到處都是水,有水的地方就有蓮,初中國文課本一篇《愛蓮說》教會我蓮的涵蘊:「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然之後我更加愛蓮,印象中那片「十里塘花葉重疊」或「寥寥數枝,捲舒開合任天真」的意境都一樣動人心弦。

我和少女倚在湖邊的石欄,天空沉沉烏雲蔽日,水中倒影模糊不清,破落的淨湖依然明媚動人。小塵說我們來得不是時候,這種天氣隨時會下雨,那真的下雨怎麼辦?還不是找個地方避雨,没地方避雨?那就淋雨啊,反正七月的牛郎雨(mưa Ngâu)來得快去也快,傳說是七夕的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見於銀河的鵲橋,悲喜交集而灑落人間的淚水。

現在還不到七月,哪來的牛郎雨,有一首歌叫「六月雨」,歌詞出自元沙的詩篇,現時被列為禁歌,妳聽過的,是訴說六月雨的抒情詩,誰曉得六月的雨是怎麼樣,不管是滂沱大雨或霏霏細雨,只要你在我身邊,任那雨水恣肆傾倒,淹沒歸途又怎的。
 


承天-順化古城

 


1968年戊申事件,共軍違約南侵,泯心偷擊古城,生靈塗炭,戰火烽煙四起

 


無情戰火下的廢墟

 


戰火歲月中的五鳳樓(午門)

 


白虎橋(又名也園橋)

 


場錢橋(銀橋)

 


共和國時期的銀橋

 


戰爭歲月的銀橋

 


寬敞的黎利大道,右方乃國學男校

 


富春橋

 


黎利大道的河濱公園

 


同慶女校的學生

 


香江左岸的商舶亭

 


香江,左方建築物是東波市場

 


場錢橋側人行道

 


銀橋左岸的商業區

 


陳興道 Tran Hung Dao, Hue 右方東波市場

 


左邊是珊姨家,此類建築物前方二樓均有陽臺

 


珊姨家對面街的東波市場

 


東波市場

 


陳興道大道,順化京城繁華之地

 


陳興道大道的盡頭,嘉會橋的西端起點

 


一泓鄉土情懷

 


正東門,又名東波門;此乃六十年代的歲月痕跡

 


十九世紀的靜心湖,右方可見當年靜心樓

 


靜心樓的廢墟地基

 


靜心湖

 


靜心樓遺址

 


 

 

第三章——六月雨

 



六月的雨下個不停

雨不下我吁求雨下

祈望風雨封鎖歸途

願那長夜漫無盡頭

兩相依偎如舟泊岸

激情熱吻互相取暖

牽子之手澎湃洶湧

成雙作對如新婚夜

深眸淺靨晶瑩肌膚

纏綿悱惻誰罕春風

世間上不再有佳人

我心深處妳是唯美

絲柔秀髮春宵如夢

玉指輕撫苦澀焦唇

甜蜜絮語如風過隙

繾綣時光何其匆促

六月的雨下個不停

雨不下妳吁求雨下

滂沱大雨封鎖歸途

六月的雨亙古雋永


須臾間天地風起雲湧,氣溫驟降,天空飄起了細細的雨絲,雨不大但密,空曠的蓬萊島無所遮蔽,除了一些高大挺拔的喬木,幾叢常綠灌木,根本没地方避雨,怪不得這種天氣没人來靜湖遊覽,除了兩條追逐浪漫的魚兒。

我拉著她走到大樹下避雨,雨勢已被濃密的枝葉所擋,雨點打在葉片上沙沙作響,這棵樹蒼勁魁梧,是哪年代栽種?居然在戰火逃過一劫。掌狀開裂的葉片寬大如扇,長得密密層層,望去不留一線空隙,也擋了一輪風雨,樹下只有零零散散的雨滴。

「妳看這棵樹的顏色。」我輕撫那片青綠平滑的樹皮。

「咦,綠色的樹榦,你不說我不注意到,好奇特呢,這棵是什麼樹呀?」

「梧桐。」

「梧桐!原來這就是梧桐。我記得在中二學過,是討論中國詩詞歌賦的課題,有談到梧桐:『梧桐一葉落,天下共知秋』」

「没錯。這是中國梧桐,鳳凰非梧桐不棲的梧桐,亦名青桐;另外有一種是法國梧桐,此梧桐非彼梧桐。」

「中國文學對於梧桐的詩詞多不勝收,一講到梧桐,必然有秋風秋雨。」

「梧桐是雙性落葉喬木,梧為公樹、桐為母樹。」正如《烈女操》的「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我有一本《唐宋詩詞》,借於「樹人中學」的圖書館,正值1975年三月變天,改朝換代後的樹人圖書館緊閉深鎖,已經永遠消失在世界上。從此這本書跟著我,閒暇時間不時翻卷閱覽,唐宋元明清的詩歌從此在我心田滋生,說到底我還是個炎黃子孫,因此我對中國文學有著深厚的感情,我百分之百的漢族遺傳基因令我對詩歌的意境輕而易舉融會貫通,此時我也附庸風雅賣弄風情,把梧桐的詩句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梧桐的詩句有李白的『寒蟬聒梧桐,日夕常悲鳴』,孔雀東南飛的『東西種松柏,左右種梧桐』,對不起,妳當然不知道《孔雀東南飛》的典故,李煜的『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杜甫的『楊柳黃金穗,梧桐碧玉枝』,《長恨歌》的『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

還有「梧桐老去殘花開,猶似當時美人影」,「雨滴梧桐秋夜長,愁心和雨到昭陽」,「風吹芭蕉折,鳥啄梧桐落」;李商隱的「丹丘萬里無消息,幾對梧桐憶鳳凰」,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我就喜愛溫庭筠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唉,神州大地太多關於梧桐的詩詞,誰記得那麼多,我闡釋不出古詩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境。假如妳懂漢字就好得多,妳想學?漢語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不止讀,還要寫呢,真的不容易;何況在這個敏感的時局,不如去學英文,也許對現實的生活有點幫助。

少女感嘆英文二十六個符號形式的拉丁字母太單調,與漢字根本天壤之別:「漢文字結構精巧,字形千奇百怪,每個字都是獨一無二,雖然漢字很難寫,可是我喜歡,一種古老又美麗的象形文字。」

一個喜愛漢字的越南人,我没見過這種女孩子,就像她不曾遇到我這種人;她批評我不修邊幅的形象不得人心,初見面時對我吊兒郎當的態度没什麼好感,不過相處後就有不一樣的感覺。我當然知道自已的一表人材,所以看到心儀的女生不敢有所表示,更不敢自作多情而自討沒趣,只好遠遠地偷窺佳人。

少女的語氣輕柔如水:「難道你不曾追求女生?你們華人的女孩子是哪麼傲然,個個天生麗質、貌婉心嫻。」

「追!誰說我不曾追求女生?但是不曾認真,就像妳所說的吊兒郎當... 」

「我認識一個女孩,是我家小妹的朋友,她長得漂亮,是位美女。」

「說來聽聽,應該是一個很浪漫的故事。」

「一點都不浪漫,我倆没有約會,只有晚上到她家坐坐聊聊天。」

「她家境富裕,擁有一間棉紡廠和一片棉花田。有一天她對我說以後喝了酒就不要來,她家人不喜歡。」

「我想也是,喝酒的人都愛胡說八道。」

「嘻嘻... 我也這麼說,那後來呢?」

「没有後來,自從那天我就不再找她。不為什麼,真的不想讓她難過。」

「其實你可以不喝酒,由此可見你心中没有她,你不能為她戒酒,你愛過她嗎?」

「不知道,我從來没想過這個問題。」

「另一華女我才剛認識没多久,她老哥就要我帶她走,否則連朋友都不要做,免得礙著她交新朋友而失去出國的機會。」

「說得也是,不過我覺得很好笑,這個傢伙懂得說別人,他還不是苦苦追求樹人那朵豔光四射的校花;他也不照照鏡子、拈拈斤兩,他有能力帶她到香港嗎?」

「他根本不知道我追他的妹子是與朋友打賭,還在"吊起嚟賣",天呀!」

「哈哈哈... 你壞,所以你還是那麼孤獨,一樣的寂寞,怪誰。」

「就是嘛,真的沒辦法,一無所有的我哪敢奢求什麼,更不敢高攀花容月貌的金枝玉葉。」 「惟有隨遇而安,一切順其自然吧。」

「也曾經自我檢討:在這個時代的局勢,無根無土的華人尤如飄泊的浮萍,往往聚散無常,天下情人有幾對能成眷屬?」

「我明白你的想法,你的感受和無奈,可是你總不能藉酒消愁而蹉跎歲月。」

「我曉得,還不是抽刀斷水水更急,舉杯消愁愁更愁 ...」

「那又能怎樣?除了投奔狂風巨浪的大海,不然抑制自我,苟且偷生,做個委屈求全的順民。」

樹下一陣緘默,只有落在葉片上滴滴答答的雨聲,那只小手冷冷如雨,我輕輕地摟住消瘦的肩膀,少女靜靜靠在我懷裡,兩人不再有距離,隔層薄衣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外面雨絲密密交織,四周景物迷濛水氣,青桐樹下緣起情濃,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輕輕地推開少女的心扉。

少女把手伸入雨中,攤開掌心接著雨水,雨水落在掌心又從指縫間流走,她的眼神迷離起來,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在心頭蕩漾,溫暖的懷抱令人沉醉飄然,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愛情?


她不知道是不是人性本孤獨,還是情感的自閉,那簾幽夢不曾捲起,少女的心扉不曾為誰開。人生本無常,有些事情本來就是無緣無故地無中生有,緣分這回事古今没人說出個所以然,就像傳說中那隻非梧桐不落的鳳凰。

明知道刹那間的緣起緣滅,如同電光石火白駒過隙,一開始就是一個結局;這段情緣短促如朵曇花,朝生暮死的蜉蝣,一陣六月冷雨,一縷嫋嫋青煙;她曾經慎重思量,可是內心那隻蛹兒蠢蠢欲動,正想掙脫蛹殼破繭而出。

有人說此刻當下即是永恆,不是嗎?天長地久算不了什麼,曾經擁有就是擁有,得不到的才會珍惜,一份真摯又短促的感情;天上人間多寂寞,茫茫人海盡寥落,紅蕖橋邊聽雨聲,淨心湖畔繾綣,漫長人生中純真又浪漫的愛情也許就此一次。

她擰擰頭,放鬆緊蹙的眉頭輕道:「小時候下雨天只能在屋裡,家人不充許出外淋雨,下雨天只能守在窗前,看著鄰居玩伴在雨中嬉戲,好不欣慕。」

「我也一樣只能待在家,有一次受不了外面玩伴的慫恿,不顧一切跟著大家跑去淋雨,淋溼了一身冷水污泥,回家挨了一頓藤條,還被罰跪到半夜,明知如此還是以身試法,真的自甘作賤,怪誰呢,哈哈... 」

那你還敢去玩雨嗎?少女笑著鑽出我的懷抱跑上樓台遺址。看著雨中翩躚的紫蝶,無盡的遐想在我心中起伏,少女對我揮揮手,我跟著三兩步躍上台階,在冷雨中追逐那隻紫蝶。

漫無止境的雨水迎面而來,我仰天讓那純淨的無根水打在臉上,我的襯衫早已淋溼,雨水模糊我的視覺,矇矓中彷彿見到往昔的小男孩,懷著一顆赤子心無拘無束跑去淋雨;頃刻之間身心舒暢痛快,正如「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雨下得暢快淋漓,兩條魚兒在蓬萊島的廢墟嬉戲追逐,跑累了就蹲在柱础相視而笑,兩顆孤獨的心緊緊貼在一起,彼此相擁呵氣取暖。淋溼的少女如朵出水芙蓉,溼潤的長髮貼在臉頰上,凌散落下幾縷髮絲,雨滴順著髮梢滑落,凌亂又具有韻味,看上去更加嬌柔迷人;被雨水溼透的衣袂貼在白皙的肌膚,那抹玲瓏曲線若隱若現,盡顯其曼妙體態。

人生就像一條河,從不為誰停止奔流,可是在這瞬間時光彷彿凝結,一切似乎靜止不動。她靠在我胸部聆聽節奏的心跳,一貫平靜的心潮如今波濤洶湧:「把你的悲傷,你的沉默,都溶化在我懷裡。」



我捧起她的臉,伸出顫抖的手拂拭少女滿臉的雨水,只見少女秀眸輕合,柳眉輕皺,沾滿雨珠的睫毛如朵羽葉輕闔的含羞草,小巧鼻子下紅潤的嘴唇微微張著,香腮如朝霞映雪,嘴邊隱約掛著一絲笑意,水汪汪楚楚可憐。

少女雙頰赧熱,心情蕩漾,那隻小手握緊著我的手腕,我怦然心動不能自已,忍不住輕吻少女光滑飽滿的額頭,繼而吻落那片輕闔羽葉,淌過臉頰的雨滴帶著點點鹹味,我意識到那是溫熱的淚水,冷雨中一絲暖流。

無聲無息的吻輕柔如風、熾熱似火,她不自矜持稍抬起頭,我不自禁的吻著那片嬌怯含羞、溫潤如玉的唇片,少女玉齒輕分,丁香暗吐,小巧柔軟的舌尖細嫩滑膩。

沉醉於溫柔鄉的我簡直不曉得今夕何夕,只感到懷裡瘦小的肩膀一陣輕顫,兩顆心緊緊連在一起,彼此張開靈犀的羽翼飛翔,冷雨中激情的深吻令人忘乎所以。

落在大地連綿不絕的雨聲淹沒了塵世的喧囂、流光的蹤影、桐葉絮絮低語、情人細細的呢喃,滴滴落雨聲、原來是性情中人的一種眷戀:「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順化的雨出了名,這季節的雨還好,不像其它季節下個綿綿無絕期,七月(陰曆)牛郎雨過後順化的雨季才真正來臨,也是洪患水災的季節。仲秋的雨水豐沛飽滿,雨一下就下個不停,短的三兩天,長的延續整個星期或半個月,順化的雨很怪,下雨天的氣溫度比往時要低,令人感受到透心的寒意;雨季來臨雨水綿綿不絕的下,下個天長地久 .....

香江主要水源來自營水 nguồn Dinh 和菩水 nguồn Bồ 兩條溪流,營水源自長山山胍,蜿蜒曲折注入東海;菩水遠自寮國邊界崇山峻嶺的山巒,流過香茶郡Hương Trà 匯入菩水成為香江流入大海。

雨過天晴,殘舊的單車於古老的街道緩緩前進,沿著丁天皇街出了上泗城門來到商舶那座八角亭,習習河風吹乾了潮溼的衣裳,我建議去吃點東西,小塵問想吃什麼?我不加思索的說:「蜆肉飯 Cơm Hến 。」

少女輕笑:「現在我相信你是順化人了。」

順化人嗜辣,但整個承天府種的辣椒不辣,峴港人少吃辣,然而廣南省的朝天椒威震八方。順化人愛吃蓮子,不曉得嘴刁或性格使然,吃的蓮羹都喜歡淨心湖的品種,雖然蓮子價格不菲;別地方的龍眼根本看不上眼,只有大內的龍眼才是上品。

我生於順化,在峴港成長,算是個順化人,今天也使出京都人的矜貴:「我想吃道地的蜆肉飯,不如過蜆渚(Cồn Hến)那邊,也順便拜訪葦野村(Vỹ Dạ)。」

「你有熟人在葦村?」

「没有。」

「我没去過葦村,有機會想領略寒幕子筆下的葦村。」

寒幕子(Hàn Mạc Tử) 是越南現代著名詩人,其風格屬夢幻浪漫派,此君為人正直,性格溫文爾雅,才華洋溢,風流倜儻,曾經有過數名情人,可說是越南的徐志摩,可惜身染惡疾英年早逝;〈此處葦野 〉乃詩人經典之作,以致鮮為人知的葦野村一時名聞天下。

葦野村於京城香江南岸的東北方,過了長錢橋就是寬敞的黎利大道,載著兩個人的單車搖搖晃晃,坐在後方的小塵身子緊貼著我,一股柔軟的觸感從我背部傳來。我慢慢踏著單車,讓那顆心隨著浮雲、順著水流而行,没多久走到黎利大道的盡頭。

此地香江有條支流叫如意河,波光水影風景如畫,為了防汛先民積土堅石疊整為壩,一條長約兩百公尺的石堤,跨越如意河,石堤連結了富會Phú Hội和葦野,地方也順理成章就地取名「石壩」Đập đá , 過了石壩就是葦野村。

後面的少女意味深長輕吟:「何以君不來葦村?」

我順水推舟接下一句:「晨光漸上檳榔梢。」

少女愕然的語氣:「喂,你的越文不賴呢。」

是嗎,我閱讀的越文書不會比妳少:「可惜妳不是詩中的田字臉 ...」

「喂,我真的好奇:你的腦袋裡還裝有什麼東西?」

「還有很多東西,有妳的氣味、妳的聲音、妳的柔美、妳在我身邊的時光。」

「現在又多了一個葦野村。」

此處葦野 (寒幕子)

何以君不來葦村

晨光漸上檳榔梢

誰家院落翠如玉

竹葉半掩田字臉

風雲各有其所去

幽愁流水花穗摇

誰家船兒沐月河

今夕月光載滿舟

遠方來客遠方來

潔白雲裳無人識

此處煙波人影緲

誰道誰人不深情


這首抒情詩清雅優美,曾令多少才子文人湧入葦野探幽尋芳,為了一窺花下倩影,徉徜於月色的小艇,霏霏細雨的浪漫,煙霧迷漫的岑寂,來訪葦村成為一股潮流,人們都想追隨詩人風花雪月的情懷,滿足一下紅塵的附庸風雅。

可嘆,此處葦野在我眼中不過爾爾,我不是騷人墨客,看不出葦村的旖旎風光,感受不到詩中的畫意,領悟不出詩人的一片冰心。當然,這不是詩人的錯,而是我在錯誤的時間來訪,此時没有燦爛的陽光,眼前的流水混濁不清,不曉得這河水有多深多愁,大白天哪來的月光,所以見不著想像中銀光琉璃的月河。

泊在岸邊的小船載著河沙,没有蒼茫的暮靄,迷濛的煙霧,竹葉後面更没有豐腴的田字臉,殘舊的古道上只有遠方的來客,一張清秀的瓜子臉,莫道誰人不深情。

下過雨的村路佈滿了泥濘和水坑,車子輾過濺起污濁的積水,然而雨後的空氣清純如釀,草木滋潤生機勃然,茂密的竹叢掩映誰家瓦檐,午後失色的陽光照不著檳榔梢,這裡的椰子樹卻高聳入雲,比不上檳榔的筆直修長,沿著籬牆的香蕉青綠盎然,正是誰家庭院翠如玉。沿岸幾只舟艇參差疏落,我一直留意岸邊的水生植物,見不著任何蘆葦 ─ 葦野村名字的來源。

我說出我的疑惑,只聞少女哈哈開懷大笑、似是在挪揄我的語病:「你不要那麼挑剔,香江的水根本不香,葦村沿岸都是水葫蘆,皇宮裡早就没皇帝啦... 」

我跟著打哈哈:「没錯,幸好還有生生不息的米蜆,否則聞名遐邇的蜆肉飯早已絕跡江湖了。」

蜆渚原本是江心的一個淺灘,世世代代從上游沖積下來的有機物及泥沙再加上潮汐水流的堆積作用,長年累積形成一個坐南朝北的梭形沙洲。說也奇怪,不知道什麼原因,四面八方的河蜆幾乎以此為家,沙洲沿岸和附近水域的蜆特別多,這個沙洲老早成為河蜆的聖地王國,蜆渚Cồn Hến 地名源出於此。

蜆渚的蜆是一種小型淡水蜆,其外殼褐黃,體型細小如粟,順化人稱作米蜆,亦有人暱稱Chép Chép。蜆雖小,但肉質鮮嫩,味道濃郁飽滿,是烹調蜆肉飯的主要材料。當地人世代以撈蜆為生,並於每年的七月某天為祭蜆日,為河蜆舉辦一場隆重的盛會,祭禱天地,四面八方的河川、溪流、湖泊、溝渠水道所有神祗,保佑蜆民年年豐收。



蜆渚獨特的米蜆

自從阮家王朝建都於富春,根據京城的地理堪輿佈局,蜆渚就是京城的左青龍,與遠方的也園(右白虎)遙相呼應。藉著風水得天獨厚的佈局,蜆渚從此躍登龍門,身價變得尊貴非凡。

步過葦村的上翁橋Cầu Ông Thượng 登上蜆渚,遠方來客已經饑腸轆轆。隨著小塵指指點點,殘舊的單車左轉右拐,終於停在岸邊一間小飯店,放眼望去只見綠蔭蔽天,這間茅棚構造的小店有一半伸出水邊,很鄉土氣息。河畔的菩提樹老態龍鍾,根枝虬蟠盤桓交纏,看來古意滄滄。我心中偷笑,想吃一碟道地的蜆肉飯真不容易。

其實,誰在意那碟蜆肉飯道不道地,山長水遠、風塵僕僕的跋涉没人嫌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不到一會兒,熱氣騰騰的蜆肉飯就擺在眼前,看著這砵宛若一件精巧的藝術品的蜆肉飯,不同的香菜集於一砵,只覺色香味形俱佳,少女殷殷催促:「你還在研究什麼?蜆飯要趁熱吃才好吃。」

我發覺少女的嘴角掛著一絲狡黠的笑意:「你吃辣嗎?」

「一點點,怎麼會這樣問我?」

「大多數的華人不嗜辣,尤其是峴港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小勺子舀著桌上的辣椒醬。紅紅的辣椒醬閃著膩滑的油光,紅色是最能刺激食慾的顏色。

「我也來一點。」

「你想要多少?」

看著少女吃吃的笑,我也樂得裝傻:「不多不少,與妳相同的份量。」

當那口熱呼呼的蜆飯入口時,各種香草和蜆湯混淆的香醇濃郁刺激我的味蕾,然後陣陣麻辣悄悄來擊,它灼熱我的脣部,燃燒我的舌根和味覺細胞,一種受虐的快感蔓延全身。

喫過半碗飯,我已滿頭大汗,淚水奪眶而出,我的舌頭已經麻木不仁,幾乎融化在威力無窮的辣椒素。雖然如此,我還能分嘗出芝麻的甘香,青蔥的辛味,芫荽的芳香,春蓼rau Râm 的苦辣,楊桃的酸甜,香蕉蕾的酸澀和薄荷葉的清涼;還有蝦醬的特殊氣味,加上酥脆的豬油渣混合著香濃的鮮嫩蜆肉,令人回味無窮的平民蜆肉飯。

蜆肉飯出身卑微,它本來是民間吃剩的殘湯剩飯,再次烹調加工而成,所以烹飪蜆肉飯要用冷飯,加入蜆肉,河蜆汁湯,就成為一道風味不俗的佳肴;没人想到它竟然像蜆渚一樣躍登龍門,搖身一變成為皇宮的珍饈,如烏鴉變作鳳凰般傳奇。

我把飯吃個清光,意猶未盡大呼:「辣!這裡的辣椒好辣!」

「不過我喜歡這種爽快勁兒。」

少女也辣到淚眼婆娑,香汗淋漓,雙頰緋紅笑說:「原來你是高手,小女真的有眼不識泰山,要不要再來一碗?」

「要!蜆肉飯不辣不如不吃。」

黃昏時分,我載著小塵踏上歸途,回顧來路,石壩一方水光空濛,葦野村正隱没於沉沉暮氣中。待回到鬧區陳興道的東波市場,天色已黑,小塵回復她的少女矜持矜恃,我在嘉會橋下車,少女獨自回妙諦寺,我打算去珊姨家,還是不想打擾她,於是我步行回到阿鳳家。

我與阿鳳坐在後院乘涼話家常,此時已是晚上八點多鐘,就在這時候他的小妹跑進來說有公安來查戶口。

我感到一種不祥預感,本 來想翻牆而遁,阿鳳的母親極力反對:「你不能走!你一走他們會搞大事情,這麼一來就連累到阿錘,就是你的出現才招引他們來查戶口!」

「你還是出去見他們罷,不會有事的。」

我無話可說,只好隨機應變自求多福,阿鳳與我一起步入客廳,兩名公安人員和多名攜帶槍械的武裝民兵守候在側。他們要求查看我的身分證/通行紙,我當然拿不出,只好跟他們走。

富葛坊的派出所在支棱街,距離橋頭不遠。這時候我呆坐在一個燈火通明的斗室裡,大半個小時後有一名神情冷漠男子來盤問,此廝肩章中尉,他瞪視我片刻陰陰奸笑: 「你姓周,看名字就知道你是中國人。」

「中國,你是越南的宿仇。」

我忍俊不禁,誰幫你們打下整個江山?蘇聯人嗎?還是正處於一窮二白的中國大陸?我還唱得出這首歌:

Việt Nam Trung Hoa, núi liền núi, sông liền sông

Chung một biển Đông , mối tình hữu nghị sớm như rạng đông

Bên sông tắm cùng một dòng

Tôi nhìn sang đấy anh nhìn sang đây

Sớm sớm chung nghe tiếng gà gáy cùng

A...há... Chung một ý, chung một lòng đường ta đi hồng màu cờ thắng lợi

A...há... Nhân dân ta ca muôn năm Hồ Chí Minh ! Mao Trạch Đông !

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

同临东海我们的友谊象朝阳

同饮一江水 早相见,晚相望 清晨共听雄鸡高唱!

啊---同理想,心相连,胜利的路上红旗飘扬

啊---我们欢呼万岁 胡志明!毛泽东!

越南中國,中國越南,那時候不是好兄弟嗎?只不過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利益衝突時還不是大動干戈,反轉個豬肚就係屎。當然我不會吃眼前虧,只好裝孫子沉默不語。

「你没身分證、通行紙,竟然知法犯法來到這裡,到底有何企圖?」

「除了去偷渡,還有什麼事?」

「你投宿的家庭屬偽政權餘孽,其家庭成員的行動極之可疑,先前檢查户口少了一個人,此人姓裴名錘,廿歲,經調查此人已遠行多天,家人說去南方探親,慨然是個正當的理由,為什麼不循手續申請通行紙?」

「家人的說法不合情理,由此可見必有隱情;現在請你告訴我,這個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剛剛到來而已。」

「我們知道,你昨天下午才到,你昨晚留宿為什麼不來登記?」

「昨晚我喝醉,忘記了。」

「但是今天一整天你也没來。」

「今晚我們不去找你、你也不會來報到登記留宿,對不對?」

「我懷疑你來順化的目的是去偷渡,我正在監視一個偷渡組織,你要老實坦白交代一切。」

「什麼?我會搞偷渡就不在這裡啦。」

「正因為你組織偷渡,所以現在才在這裡!」

「慨然你不是組織人就是客人。」

「你們計畫在哪個灘地登船?」

「船主是誰?」

「每個人要付多少両黃金?」

「這艘船有多少人?」

面對莫須有的指控,我只好沉默又沉默,總之有口難言。我裝聾作啞、扮豬賣傻,擺出天真無邪的無辜,任那咄咄逼人的口沫橫飛: 「其實黨現在講文明,開放先進,對犯錯都採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黨不會對你們動用酷刑,但會把你們關入暗無天日的黑牢,也許到深山拓荒,捨身水利工程建設,或者赴舊戰場拆地雷。」

「你不供出事實我就送你去勞改;如實交待罪行,肯認罪就緩刑。」

我這倒霉鬼真是衰運當頭,連續這幾天被逮捕兩次,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落口供時愚蠢的問題如唱片跳針,不斷重復又重復,折騰我整個晚上,我差點神經錯亂,之後他們把我關在屋後的柴房,狹小侷限的空間已經關了好些人。

我在柴房的地面睡了一覺,凹凸不平的地磚令我腰酸背痛,天色一亮我們這些「犯人」被押外做體力勞作,搬運庭院的雜物,清理打掃柴房內外,還要沖洗四個臭氣熏天的坐廁,勞作完成就被押回柴房繼續囚禁。

失去自由是一種可怕的經驗,有人說:「失去自由才是真正的痛苦」。没錯,我不知道無間地獄怎麼苦,但失去自由真的很苦,簡直是苦不堪言。那種呼天不應、叫地不聞的無助,似被塵世遺忘的孤寂,我受不了被束縛,不能隨心所欲的活動,無可奈何看著自己的寶貴時間點點滴滴流逝,就那麼樣白白的浪費。

我腦海一片空白,一切似是停頓下來,心中雜念迭起,張開眼百般無聊,閉上眼萬般無奈,外面的世界變得怎樣了?我竟然與外界隔絕,被監禁在這個不見天日、遺世隔離的空間,無聊的胡思亂想令人坐立難安,心裡有著深深的挫折感。

關上門的柴房光線陰暗,空氣潮溼,晒了一整天的太陽,到傍晚柴房仍然又焗又悶,混合幾個人的汗臭實在難受之極,就這樣昏昏沉沉度過一天。

第二天中午阿鳳來探望,我問他關於我被扣留的情況,到底他們要扣留我到什麼時候?可憐的阿鳳也六神無主,只有好言安慰叫我忍耐。

「我靠!不忍耐又能怎的?」

「早知如此,當初該溜之大吉,你媽也真的窩囊!」

「噓, 小聲點,不管怎樣事情都發生了,你勿衝動亂來。」

「吃點東西吧,不要想太多... 」

「我知道你想乾什麼,千萬不要亂來哦,他們射死人不償命,還有獎章可拿。」

「好啦,時間到了,我要走了,傍晚再來看你。 」

「記著凡事要忍,不要亂來!」阿鳳收拾飯盒怏怏離去。

午後的陽光炎熱難耐,我們這些嫌犯又被叫去搬運木柴,把堆在派出所門口綁成捆的木柴搬到後院,小捆的用肩膀扛著,大捆兩人合力搬動,從門口到後院大約二十多米,多次來回的搬運勞作令人筋疲力竭。

在搬運木柴的時候我悄悄注意建築物的縱橫方位。屋子門楹牆壁上殘留的春條福貼說明派出所的前身屬華人產業,我臆想這家庭成員為了自由而拋棄家園投奔怒海,現在已經過海成仙、還是顛沛流離?也許身陷囹圄有家歸不得?或是流落於墾荒山區的新經濟?

派出所格式狹長,縱向進深的院落三面盡是住宅樓房,後面築起高牆,圍成一個長方形的天井,典型庭院式,一邊角落是柴房和廁所,空地上散亂著一些殘破磚瓦雜物,荒蕪的花圃長滿雜草,近圍牆有幾棵果樹。

我注意到那棵枝葉扶疏的蓮霧,伸到牆上的橫枝有手臂般粗,應該可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心裡打定主意,我故意把木柴堆積在樹下,腦海中設計著逃亡的計畫。

傍晚我吃著阿鳳帶來的麵食,這次居然有咖啡和香煙。

阿鳳說已經通知我的珊姨,下午有打電報去峴港討救兵,我聽到不禁跳起來: 「糟糕!老媽子知道可不得了,為什麼要打電報去峴港?」

他苦著臉說道:「没辦法,你老媽認識上面的人,派人來和只他們交涉,這樣派出所才肯放人。」

「給點耐心吧,我明天早上再來看你。」

「他們一直在搜尋阿錘,並認定你來這裡是與他一起去偷渡。」

「你知道嗎,我也被叫去問話呢。」

「你的媽,你可知道被禁錮、失去自由是一件很痛苦又無聊的漫長煎熬?!」


從葦野村的石堤眺望銀橋,石堤前方是如意河,後方是香江。

 


葦野村的石堤,左邊如意河,右方是香江

 


通往蜆渚的上翁橋

 


蜆渚 Con Hen

 


 


葦野村

 


東波河

 


東波橋

 


二十世紀的東波橋

 


相片從左至右:珊姨,一歲多的雙魚和母親

 

第四章——星夜逃亡
 


暮色蒼茫,夜幕低垂,我心洶湧澎湃,是行動的時候了,我藉故上廁所,守在庭院的公安不耐煩地揮手,我進廁所停留片刻就溜出花圃,鬼鬼祟祟的蹲下,冷眼速觀四方,傍晚的後院寧靜無人,光線黯淡,四面八方只有此起彼落的蟲鳴和急促的蟬噪。

瞻前顧後,我躡手躡腳走近靠牆的蓮霧樹,刹那間腎上腺素飆高,全身精力旺盛。

我迅速踏上柴堆,攀上樹並一鼓作氣爬到杈枒高處,雙手奮力抓緊橫枝,雙腳懸空,盡全力往圍牆移動,樹枝受外力摇晃沙沙作響,我咬緊牙根横渡關山。

終於攀上牆頂,這面牆有四公尺高,牆頂寬約三十公分,幸好没黏碎玻璃或鋪上鐵絲網, 我沿著圍牆跨過相連的鄰家屋頂,再從這家的屋頂爬到别家,就這樣一路爬下去。

我計畫這樣從屋頂一路爬到白騰街,當然前路並不平坦,危機重重。就在這裡一道高牆擋住去路,這建築物前後有陽台,屋前的陽台燈火通明並傳來人聲,我只好冒險繞過後面的陽台。

我像隻野貓,伏身於窗下匍匐前進,跨過陽台另一邊,沿著圍牆爬過鄰家,這方向往東波河,希望一路爬下去找到出口。

就在這時候派出所那邊傳來叱喝人聲,響亮的哨聲撕破寧靜的夜色,好幾把手電筒的光芒胡亂照射在圍牆和樹叢上的夜空,他們已發覺有人逃走,這是一件罕事,雜沓腳步聲驚動了古老的街道。

我在屋頂上没命的攀爬,如果這次被抓到不堪設想,肯定没好下場。我只有加快動作在殘舊又脆弱的屋脊爬行,還好這些連楝房的屋頂連結排成一列,前面臨街是門面店舖,後面為住家,中間隔著天井。有些街屋改建成多層樓閣,高低不平的建築物增加我逃亡的困難,可是這些障礙物並没使我氣餒,反而激發我的求生本能。

此時我遇到難題,一道峭拔屹立的高牆擋在前方,這建築物有三層樓高,想當然耳繞道而行,我小心翼翼踏著脊瓦爬到天井邊沿,打算爬下地面從庭院借道,可惜事實上並不如意容易,還没摸到瓦檐邊緣就聽到狗吠聲,我靠!想不到下面有狗!此路確實不通,看來只好翻越這座高樓。

我簡直像個小偷,月黑風高在屋頂沿著排水管盲目的攀上爬下,這楝高樓的雨水管還算結實,好不容易我才攀登頂樓的天台,這一刻的感受就像攀岩家登上聖母峰那種無法言喻的成就感。

頂樓是空曠靜寂的天台,他們絕對想不到我會在這麼高的地方。這裡離地面二十多公尺,視野廣暸,可俯瞰整個古城的東南方。不過在昏暗中我還能看見遠方東波市場的燈火和江面熒熒漁火,其它景物都被黑暗吞噬。

我汗流浹背,就地歇息檢查全身傷勢,胳膊多處擦傷,肘部傷得不輕,摸上去有種黏手的感覺,這不是血跡是什麼?十隻磨損的手指紅腫起來,左掌被鐵絲網割傷,手背新舊傷痕斑累累。

前幾天在隧道摔傷的右膝開始隱隱作痛,左膝也好不到那裡,還好腳板底没受傷,雖然我一路打赤腳逃亡,然而只有腳趾頭被擦傷,其它幸無大碍。

休息片刻,我確定方向,開始從高處往下爬。好不容易下攀到鄰家屋頂,這段街大多是百年老屋,脊頂殘舊不堪,層層瓦片散發白晝陽光的餘溫,有些百年磚瓦長滿滑手的苔蘚,殘舊瓦頂下朽木顯得危機重重。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要爬過這些看來不堪負重的屋頂,這還好,不像有些殘舊鐵皮頂棚,這些浪形鋅板一踏上就鏘鏘作響,搖搖欲墜,簡直是個死亡陷阱,每次爬過都是一項攸關生死的考驗。

有些屋頂圍牆黏滿碎玻璃或是鐵絲網圍籬,這些鐵絲網最難穿越,每平方公尺的鐵絲網佈滿千百根尖銳棘刺。黑夜中穿越鐵絲網的經驗不好受,鋒利的尖刺增加了新的傷口,小腿多處割傷,腳踝被扎上一釘,但是在這時候我不感覺痛楚。

鑽過帶刺的鐵蒺藜不算什麼,有一種叫做刀片刺繩才可怕,附在鐵絲上是兩公分長的對稱刀片,兩端呈菱形尖刺,鋒利的刀刃輕易割破衣料,把人的肌膚切成一條條又長又深的泣血傷口,一次又一次,我憐惜撫摸自己又黏又稠的血液。

在攀爬過程中我一直提心吊膽,說不害怕是假的,劇烈的活動使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全身繃緊,此時已騎虎難下,我豁出去了,不成功就成仁,只有冒險前進才能逃出生天。

我做過不少千奇百怪的夢,但從没想到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竟然會在古城東南角的屋頂上亡命攀爬。接近終點要跨過一個狹長的天井,寬度不到一公尺,天井兩端是絕壁,我只好使力縱身一跳,過程中踏壞了一些檐口,破裂的瓦片碎屑唏里嘩啦掉了一地,還好當時無人在場,感恩老天!

就這樣一路折騰到嘉會橋頭的街口,我趴在街面的簷頂探頭俯瞰,現在晚上幾點鐘了?街燈下的支棱街一樣人來人往,另一邊的河濱街道光線陰暗,從地面到屋頂最至少也有五公尺的高度,上下平滑的牆壁無處可攀附。

此時路上行人稀少,我轉身跨下屋頂,十指抓緊屋檐,把身體掛在牆上,然後鬆手跌落地面。

落地時仍然失去重心,屁股重重摔了一下,顧不得這麼多,忍痛爬起躥過對面的河畔,翻下斜坡鑽入黑暗的草叢。

到這時候才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癱瘓在柔軟的草地上,嘉會橋上人來車往,没人注意到橋下的逃犯有所行動。我輕快走入水中,以蛙式在東波河清涼的河水沉浮,衣服在水中的阻力令我游得緩慢,藉著夜色和泊在岸邊船艇的掩護(其實在岸上根本看不見河面的情況),終於游到外公家門前的渡頭。

上岸後並不急著現身,先躲在障礙物後觀察形勢,只見街道平靜如常,無可疑之處,我才過馬路繞到阿鳳家後門,當進入後院我感到有點異樣。

燭火通明的後院擺著供枱,枱上有些花果供品,阿鳳的母親儀容瑞莊,表情嚴肅,雙手合十,仰天,嘴裡唸唸有詞。

她在拈香頂禮膜拜,祈求蒼天菩薩保佑她兒子一帆風順,平安到達目的地。 她把香炷插在香爐裡,連續磕頭跪拜,當她轉身看到全身溼漉的水鬼,正笑容滿面向她請安問好。

我永遠忘不了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剎那間不可置信的錯愕:「他們剛走你就來,他們說你逃走了,我不相信,原來是真的,你可真厲害!我服了你。」

「阿錘今晚就要登船,偏偏在這時候見到你,你這禍害又是來搗亂吧?!」

她驚惶失措的口氣充滿著擔憂和恐懼:「我求求你,不要再來了,回派出所自首吧... 你又招他們來了。」

「他們又要來捉我的兒子了,嗚嗚... 」

「求求你們不要再來.....」

驟然她全身發抖,那份恐懼懦怯一下子化作憤怒,她對我怒目而視,接著歇斯底里地喊: 「你這天殺的,還不給我滾得遠遠地!」

「最好滾下阿鼻地獄!」

我啞然無言,黯然掉頭離去,禍福無門,唯人自召。

我錯了,怪自己任性貪玩,在不適當的時間來到一個錯誤的地方,結果如隻喪家之犬,淪落于古城河畔,真的是自找苦吃!

事情既然發生了,惟有想辦法解決。找不著阿鳳,更不能去見珊姨,現在該往哪裡?

嘉會橋那邊是不能走了,只有取道東波橋,我不知道妙諦寺那邊是否安全?或者乾脆游過對岸直接到火車站回峴港。打著赤腳、身無分文,此時又饑腸轆轆,情況狼狽不堪,站在岸邊猶豫不決,只覺寸步難行。
 


八十年代的支棱街,我就是在這些街屋的屋頂一間挨一間攀爬逃亡

 


坐北朝南鳥瞰嘉會橋. 圖左為白騰街,東波河. 右邊是東波市場和香江,場錢橋於圖右上角

 


從香江(坐南朝北)鳥瞰東波河. 遠方是東波橋, 左邊是京城與東波市場的車站

 


東波河, 對岸椰子樹後面最矮的平房就是外公的家; 我的出生地

 


東波河

 


靜心湖, 右上方乃蓬萊島, 靜心樓遺址

 


連接蓬萊島的紅蕖橋

 


幽深古城

 


當年的雙魚

 

第五章——千秋紫衣(完)
 


停電的夜晚黑暗籠罩整個古城,大地黑漆一片,天空深藍如墨,我不知道時間,只見路上還有行人所以猜想九點鐘。我決定走東波橋,順道路過阿羽家碰運氣,希望他在家。

打赤腳的我棄平坦的馬路,選擇近水邊崎嶇的沙地,身處險境除了保持警戒,還要爭取機會,時間就是機會,於生死關頭還有一條水路可遁。

這條白騰街高出河面三公尺,河堤陡斜。記得那年大澇,河水漲到街上差一點漫到屋裡,我拿著畚箕跟珊姨在門前嬉水,珊姨抓到兩三隻小蝦養在一個玻璃瓶,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寵物。

順化的古樹特別多,尤其是妙諦寺地區,白天河畔樹蔭蔽天,夜晚氣氛相當陰森。妙諦寺是阮朝國寺,它的前身是阮朝第三代君主紹治帝登基之前居住的府邸,國寺佔地頗廣,整整一個街區,前門的白騰街有寬敞的碼頭,國寺左側御園路、右側妙諦街。

現在我就在丁字路口的妙諦街,妙諦寺對面有棵參天大樹,我正躲在大樹後面觀察情況,妙諦街左方是妙諦寺的圍牆,右方是合院建築的民宅,阿羽家那邊平靜無聲,除了黑暗中的蟲鳴蛙叫。還未走到阿羽家,就聞到一陣陣花香,我想到栅欄外邊的女孩。

本來想找她,想想還是算了。卑微的我一無所有,不能給妳什麼除了內心一抹真善,所以不敢對妳有所承諾。真的,只想靜靜看著妳,把妳的柔美、溫婉窈窕、善良嫻靜,都化作詩詞歌賦、筆墨水彩,塗抹烙印在恆久的記憶。

我們遇見、又失散,我們有緣但無份。我們没有過去,没有現在,更没有將來。 六月的雨,滴滴清清冷冷,落在水面,滴答滴答,掉在心中。剎那間濃情密意,將會被遺留於鐵道的盡頭,伴隨亙古孤寂。

我佇足於阿羽家前門,對著屋裡喊叫:「阿羽!」

阿羽的小弟聞聲跑出來,他認得我:「羽哥不在家,不知道他去哪裡。」

接著他降低聲量,望向黯淡的街道探頭探腦,悄悄說道:「公安有來過幾次,他們說要抓反動派,他們懷疑羽哥是偷渡組織人。」

「他們的懷疑不是没理由。」我暗驚原來此地危機四伏,還是速速離開。

此時鄰家前門半開,一個熟悉身影出現,見到我驚愕大呼:「阿英,是你?」

「聽到你被公安拘留,我很擔心,想不到你好本事,還是被你逃出來。」

「我真的服了你,真心話!」

這一次女孩總算見識到樹人小子的行為膽色。

「我才剛回來,一路上都是公安民防,尤其是嘉會橋的支棱街,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原來是你做的好事。」

「胡說,我哪有這能耐?喂,妳怎麼還不去睡覺?」

站在旁邊的小弟插口:「今晚我有經過東波橋那區,回來就見到一班公安在橋頭巡迴,他們隨機檢查行人身分證,尤其是年青人。」

「糟糕,東波橋那邊是不能走了,嘉會橋更不行...」

忽然間前方沉沉夜色有些光芒在閃爍,光芒呈照射且不時擺動,我直覺想到這是手電筒的光芒,我向小弟打個手勢,沈著凝神注視那深重的黑夜,光芒隨著移動而閃爍不定,在這艱苦年代電池是奢侈品,平民用不起,只有一些特殊人物才擁有,我認定是坊間巡邏隊伍,要不然是公安人員在活動。

閃爍的光芒正往這邊移動,而且快速逼近,没時間了,我下定決心,最迅速又安全的方法就是跳河游過去!

「看來我只好遊過對岸,妳可見到阿鳳他們?」

「徬晚間有見他們出外,可是不知道他們去哪。」

「你遊過對岸走到東門,我這就過來。」

「好,咱於東門見,先到先等,不見不散。」

我快速走向河畔,想不到不知何時於丁字路口泊著一輛三輪麾托車,街燈下可見好幾個臂綁紅布章的公安對行人虎視眈眈,我正面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窘境。

怏怏回頭,眼觀圍牆後面重重樹影,心想只要穿過這排圍牆進入寺院走到前門,避開丁字路口,再從前門的碼頭下水游過對岸。

我臨起心動念、火速靠近寺院圍牆。磚塊砌成的圍牆高約兩公尺,形式樸實無華,防禦力極高,外附一層歲月苔蘚,我花了一點氣力才能翻進去。

妙諦寺的建築古樸莊嚴,園林疏落有緻,奇花異草美不勝收,果樹結實纍纍,這是我對妙諦寺的印象,可惜黑夜裡不見美景,只覺氣氛陰森,前後鬼影幢幢。我的黑衣與黑暗融合為一體,葉影隙縫中我覷見一群武裝民防,他們大約有五個人,各自攜帶槍械,三把手電筒隨機照亮可疑之處。

我屏息靜觀其變,假如撞到他們,嘿嘿,後果不堪設想!他們正在喋喋不休爭論什麼的,看著遠去的背影,沿著那片龍眼樹的掩護,我悄悄摸到寺院前門。妙諦寺前門以經典的川門式,川門就是入口處分成三個拱門,越南人的廟宇入口處基本上都是採用這種形式的拱門。這時候寺門半開半掩,我像隻老鼠輕快地蹓出寺門。

越過馬路,有條石階通往水邊,趁著四下無人脫光衣服摺托在手中,以仰臥式游過對岸,這條護城河水深五公尺,河床水草茂盛,都是多年生的金魚藻。 一會兒我游到對岸,街上行人不多,一切看來平靜無事,在河灘穿好衣服,繼續保持警覺移步至東門。

這邊岸的河傍街叫黃叔沆Huỳnh Thúc Kháng,屬商業區,人烟稠密店舖林立,與彼岸的寜静成鮮明對比,如今夜闌店舖打烊,在這裡我有點安全感,這裡該是順城坊phường Thuận Thành,富葛坊 Phú Cát已是河對岸,因為一河之隔的區分,不一樣的行政管轄,富葛坊的公安管不到這裡,呵呵...

不管怎麼著,還是謹慎警覺化險為夷,小心駛得萬年船。踞坐於路邊小憩片刻,觀察沾滿塵土的雙腳並無大礙我估計已經度過三個小時的歷險逃亡,全靠這雙赤腳勇渡關山,樹上爬、壁上攀或水裡去,甚至鑽過鐵絲網,翻過層層警戒線,不說沒人知道,沾滿塵土的腳底板早已血跡斑斑,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無懼那群魑魅魍魎。

沿著黑暗的河畔邊走邊胡思亂想,這條東波河原名東華河,只因阮朝第二代明命帝的佐天仁皇后(紹治帝之母)名胡氏華,世人為了避諱,以致東華渠 kinh Ðông Hoa改成東波渠kinh Ðông Ba ;不管東華或東波,一江綠水日復日由南往北流,在包榮 Bao Vinh又與香江匯合流入大海。

距離東波橋一個街口有條進城門的路,其實我對順化的路根本不熟,碰巧剛走過這段路線,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很快就走到正東門的護城河。

護城河拱橋盡頭處就是城門,入夜的城池看來古老滄茫、殘破荒涼,卻不失白天的巍峨氣勢。只見少女扶著腳踏車等在城門口,左顧右盼的表情楚楚動人。她帶來一雙人字拖鞋,又塞給我一個小信封,聲明待她走後才看。

我倆又走進東門,當然她熟悉所有大街小巷:「今晚陳興道市場那邊都是公安,想平安到達火車站只有走別的路。」她想送我到安全地帶,我也樂得任她安排。

入夜的古城愁眉苦臉,停電的街區一片漆黑,城內棋盤式格子道路,黑暗中看不清周圍的景物,所以必須專注路面旳狀況,整個晚上如驚弓之鳥,只感覺危機四伏,最好儘早離開,可恨腳踏車載著兩個人根本跑不快,不過總比走路好得多。

進城後車子一直往前走,沒多久見到一堵城牆擋在前面,少女指示沿著牆垣走。轉個彎,是一條寧靜的道路,一邊是古樸民宅,一邊是厚重的城牆和注滿水的溝渠,邊緣築有石雕護欄,城樓建築精細,護城溝與道路之間是寬敞的草地,路旁高大的鳳凰木樹蔭蔽天,護城溝靜止的水像一面鏡子反映著變化多端的光影,朦朧夜色中我依然感到其景優美。

「城牆後面是什麼地方?」

「是皇帝的宮殿,紫禁城的後院。」

「這條護城溝名金水湖 Kim Thủy,城樓是『四方無事』樓,側邊的『和平』門是進出大內的南門。」

戊申那年北越違反〈 春節休戰條約〉,北越正規軍與遊擊隊聯手發動大規模攻擊,神京之地硝煙四起。南越共和軍與美國海軍陸戰隊奮勇抵禦,北越出動一個師團的正規軍攻陷西門入侵,爆發一場空前絕後的城鎮激戰。

信號閃光彈照亮了古城的夜空,富春京城淪為血雨腥風的戰場,槍炮震破了天和地,瘋狂密集的炮火不停蹂躪那抹尊貴古典,古城竟然成為舉世聞名的戰場。

美軍的坦克輾碎了古城的大街小巷,喧囂的直升機取代噪聒的蟬嘶,共軍的迫擊、榴彈砲,反坦克火箭、燒夷彈在皇城上空橫衝直撞,無止無休的巷戰追逐,槍林彈雨交戰激烈,城樓燃起濃煙滾滾,紫禁城遭到致命性破壞,許多宮殿深陷火海,蓬萊島的行宮被夷為平地,場錢橋斷為兩截,超過六千名平民被屠殺,城市嚴重破損,順化頃刻成為慘絕人寰的無間地獄。

戰火的蹂躪已令皇城失盡她的貴氣,"四方無事"根本是奢望妄想,尊貴的宮殿無力抵擋威力強勁的炮彈,這座城樓早被槍彈摧殘變為廢墟。如今紫禁城的九鳳樓只虛有其表,大內許多宮殿早就煙消雲散。

腳踏車跟隨少女的指示沿著牆垣向左轉。順化皇城呈四方形,共有四座城門,分別是前方午門、右方彰德門、左方顯仁門和後方和平門。黑暗中的距離看不清彰德門,只見其大約輪廓,此城門有幸免於戰火的毀滅。

一路直下到馬路盡頭往右轉兩個彎,再從正南門出城。古城高六公尺,城門厚約十多公尺,走過護城河和一片綠地,香江就在眼前。車子朝白虎橋方向挺進,那雄偉旗桿城堡遙遙在後,我的目的地是白虎橋南岸的火車站。此橋緣為南北鐵路而建,後來增加人行道,戰爭歲月與場錢橋同樣命運被炸斷,命途多舛的三朝古都,有著太多的戰爭噩夢,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是順化人心中永遠的痛。

橋上行人匆匆,橋下滔滔流水,牽著腳踏車佇足橋上眺望香江上游,一片幽昧映襯水天空闊、飛雲冉冉,依稀可見昔日滿城風絮,如今荒城頹壁任人憑弔。這是我第一次站在白虎橋眺覽夜晚的古城,也是最後的一次,想不到黑夜裡的關隘山河一樣雄偉、嫵媚多嬌,到底是人傑地靈、龍盤虎踞之地!

當塵世煙火慢慢沈寂,指尖浮華逐漸消散,惆悵的飛鳥伴隨寂寥盤桓,長煙落日滾滾迷失樓臺。黑暗中吹來陣風,道是前世的塵、今世的風,相遇與別離,一切皆因緣起、亦因緣滅。明知眼前色相皆空,我卻刻骨銘心,執著守候一方凈土,眷戀那分飄渺的塵緣。

兩個人倚著橋欄,互相依偎在深邃的夜色,相聚的時光何其短促,妳說今天的事情就是明天的回憶,人生的回憶有苦有樂。芸芸眾生各色各樣,都渺小如同螻蟻,多少愛恨情仇本來是鏡花水月;我笑謔紅塵萬,繁華不渡得道人。

那雙清澈的眸子如湖水般起漣漪,多情自古傷離別,游絲有意苦相縈,此時此地我只想靜靜的和你在一起,任腦海心靈空成茫茫白一片。

佛說前生五百年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不管是紅塵的偶然或者宿命的安排,我都感恩珍惜這份相遇相知。自此一別,後會無期,回顧來路依然惆悵不捨!

目送少女背影消失在黑夜中,氣氛頃刻靜寂落寞,一般人寂寞難耐,我卻視寂寞為好友;我即刻動身過橋,沒空閑去傷別離。


安久河

順化火車站座落于香江南岸的坊德坊Phường Đúc,我沒車票只好沿著安久河sông An Cựu走到御渡口的平交道追火車。夜靜更深行人疏少,腳下的拖鞋減少腳板傷口的痛楚,卻擋不住體內難耐的饑渴感,我走下河灘掬水而飲,喝飽一肚子的水。

在火車站附近詢問往峴港的列車時間表,沒人知道正確時間,有的說是清晨,也許近午,總之還有很長的時間,惟有等待。漫長的等待是多麼無聊,今晚體力透支,全身上下疼痛,真的要找個地方休息,最好能睡個好覺,還有要避開坊間的公安巡邏隊。

為了順利追上火車,我不敢離鐵道太遠,只能在平交道附近徘徊,御渡口Bến Ngự 那邊的河濱綠地風涼水冷,可惜不靠近鐵路,假如再次落入那班魑魅手中,真的不堪設想嘍,想來想去,地面上沒有安全的地方,最後在鐵路附近的民宅屋頂上睡了一個覺,醒過來時天空已呈魚肚白。

忽然間想起那個小信封,從褲掏出來,撕開封口,裡面有張信箋和鈔票,我不急著看信箋內容,只顧拿著鈔票到路邊攤吃個飽,喝杯濃郁的咖啡,抽了根香煙,精神抖擻等著追火車。還不是傻呵呵的望穿秋水,那班去峴港Đà Nẵng的經濟列車始終姍姍來遲。

如今卅多年後,我還記得這個方位,鐵路與公路平交道的公路北方有道橋叫御渡橋cầu Bến Ngự,另一端路南下直達「南郊壇」Đàn Nam Giao。南郊壇是世代皇帝祭祀天地的祭壇,聽說南郊的松林古色古香,風景不殊,我非常響往那片蒼松翠柏,尤其是漫步松林中撿拾松果,是多麼的愜意,可惜多次來順化都沒機會去遊覽。

大約八點鐘,那部柴油機車拉長警笛,拉著十多節車廂,轟隆隆駛過繁忙的平交道,我的靈魂喜極而泣。輕輕地跳上車廂連結處並熟練攀上車頂,無畏正在加速運行的車速。

看著自己的影子在鐵軌枕木間快速移動,不知不覺走過鄉水Hương Thủy、富牌Phú Baì 和良田Lương Điền,于Ga Truồi 走走停停以讓路給統一號快車,然後進入富祿縣,那個大潟湖Đầm Cầu Hai 依然煙嵐雲岫,水光連天,柳岸星空。

我在這段路格外打醒精神,警覺注意一切可疑分子。沒白費力氣,列車停留在承流Thừa Lưu 躲開檢查員,於福象嶺 Đèo Phước Tượng 避開了鐵路公安。我想這是美好的一天,當然我一直保持警覺不敢懈怠。

午時過後列車開始駛入深山,地勢走高而陡,天空看來低沉,景物曠遠。往下俯視河谷溝子灌木叢生,長滿蘚蕨荊棘,幽澗碎石散落,絕壁清泉涓涓,遠處是蔚藍的汪洋大海。

向上仰望藍天白雲,陽光灼灼耀眼,嶺高密險山路陡峭,林海深處依然雲游霧繞,那就是高聳入雲的海雲嶺,頂上有號稱「天下第一雄關」的海雲關,古時候是越南和占婆王國的分界線。

坐火車鑽隧道,看不到天下第一雄關,更見不著氣勢磅礡的峰巒翠疊,我只好想像八百年前占婆王國的繁華盛世,越南陳朝的玄珍公主遠嫁占婆王(宛如漢朝的王昭君)以換取「烏」、「里」二州遼闊的土地,即今天的廣平、廣治省和承天順化。人性本貪,從來不放棄併吞念頭;始終那天來臨,千軍萬馬攀越嶺隘,兵刃相接吶喊廝殺,血流成河的殺戮,一個王國的滅亡。

法國人來了,阮朝國運衰落、氣數將盡,京城浮華盡是夢幻泡影,美國人走了,輪到越南共和國被社會主義併吞,這個社會主義何時滅亡?不知道,還是個未知數,且看歷史的輪迴。

坐在車頂觀看風景又天馬行空般胡思亂想,驀地想到那信封,從口袋掏出一張皺摺的信紙,打開來看是一首情歌的歌詞,其內容大意:

紫衣千秋 Ngàn Thu Áo Tím



遙遠的從前,我深愛紫色

天真又無邪,過著無憂歲月

午後的紫衣,婀娜輕盈

徉徜在花團錦簇的小徑

看雲卷雲舒,輕柔飄逸

自從愛上你,我疏遠紫色

愁憂悲傷,美夢姍姍來遲

天寒地凍,淒風冷雨

淚下沾襟,暮色中相送

無可奈何夢已殘

遠方的你,煙雨中前路迷濛

遠方的你,暮靄飄落蒼茫處

遠方的你,緊摟著孤獨的心

滿天紫霞寄相思

雨下著煙霧迷漫

雨下著遙不可及

雨滴明白我的心

不知何日君再來?

自你離開,我還是愛你

可是為何,你不再回來

孤單隻影,紫衣多茫然

但願風雨中 憶故人如昔

千秋的雨,滴落在紫色衣裳

千秋悲傷,縈繞著妳的紫衣

離別祝福,染上紫色的憂鬱

歲月如梭,何時再相見。


這是一首哀愁的老情歌,歌詞悱惻淒美,情思繾綣。娟秀的筆跡與紫色的墨跡尤如其人,我眼前浮現玉潔冰清的玲瓏身影,一隻迎風翩翩的紫蝶。

抬頭望望天空,天空那麼大,卻裝不下片段離愁。相遇的瞬間即是離別的開始,柔情如水,佳期如夢,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曲終人散就是夢醒時分。毋問我何以相聚的時光如此短促,分離的歲月卻漫長久遠。

然則初見的美好悸動依然縈留在心,難忘卻那張含羞歛眉笑靨,靈動的雙眸是最動人處,也美到讓人痛心。我永遠都記得湖畔的溫柔體貼,晶瑩的雨珠溼潤了順柔的髮絲,緋紅的臉頰泛著細膩光澤,優美的粉頸往下胸口一抹雪白,多麼令人怦然心跳。

然而,一曲離殤、弦斷音絕,世間美好的事物往往曇花一現,瞬間即逝;浮生的塵緣如風似夢,不經意間一個轉身,就是陌路天涯。現實是多麼的殘酷,我没學歷,没任何技術專長,更没工作,連張身分證都没有,根本是個一無所有的華青,標準的無產階級!我自責無能,不能帶給任何人幸福。愛無言,思無聲,人再相逢,或許已是多年。

人生於世有若寄塵,紅塵萬丈煩惱千層,將來的歲月太過遙遠,前路何其漫長,無常的人生分分鐘在變,所以不想許下空洞的諾言;一想到這理,心底掠過一陣痙攣,歉疚的情緒漾上心頭,既然這輩子不能相依相守,只好把妳埋進深深的記憶。



火車開始駛入隧道,汽笛大鳴,車速放慢,坐在車頂上的人為了安全都會趴下,坐火車頂我永遠面朝車頭方向。隧道裡面黑漆一片,通風涼爽有回音,因而輪軌金屬磨擦聲額外刺耳,我躺在車頂上感到急促的風聲穿雲破霧而來,山壁洞頂不時滴下冰涼的水滴,遠處的光點就是隧道出口。

遠處光點越來越大,隧道裡間的景物隱約可見,都是一些永不見天日的岩頭石塊。火車鑽出隧道,景色煥然一新,剎那間令人目眩神迷,正如詩人余光中所言:「光明在山的那一頭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 驀地天光豁然開朗,黑洞把你吐回給白晝。」

火車穿過九號隧道就看到大海,煙波深處是浩淼無涯的南海,一直延伸到大海的山脊把海灣一分為二,就是陵姑灣和峴港灣。鐵路線依山傍海而築,右邊山腰險峻陡峭,左側斷崖絕壁萬丈,往下波濤洶湧,白浪滔天,氣勢磅礴不凡。

列車緊貼著山壁緩緩行駛,坐在車頂有著乘風駕霧的感覺,眺盡了一灣山魂水魄,遠方天邊海平面正是夢想中的自由國度,也是親朋好友偷渡不幸失敗葬身之處,一時間悲從中來,我想到杜甫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悲痛意境。說來說去,烽火連天、生靈塗炭,人與人之間的仇恨,互相殘殺不關民族自決、國家獨立統一的事,根本就是人性的貪婪作祟,一切禍害都是爭權奪利的根源。



火車吃力爬坡,強勁的風迎面而來,不曉得是山風或海風,手中的信紙被吹得絲絲作響,風吹亂人的頭髮,吹著人的回憶,回憶是什麼,是回不去的記憶。風似乎在嘲笑世間的迷惑暗昧,我轉頭瞇起眼睛,不時擦拭眼角的淚水,好大的風沙。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因緣有定數,且把諸事煩惱都拋在背後雲煙處。

將來的歲月會糢糊今天的一切,人的心情隨著成長而越來越冷漠,就像熾熱的熔岩逐漸冷卻,縱然柔情萬縷,往事滾滾如潮,再也回不到曾經。不管愛有多深、情有多真,不由得人。放不下的牽掛,忘不了的名字,捨不得的記憶,都被流光沖淡而消失無蹤。

火車隨山勢盤旋前進,看不到盡頭的鐵軌繞行窮鄉僻壤,穿越田野荒原,默默蜿蜒山林歲月。古城離我越來越遠,回顧來路,昨天的笑聲,昨夜的淚痕,都拋諸後腦;哪一天登船投奔怒海,也許身陷囹圄,或者葬身魚腹,到時候能帶走什麼?又有什麼可帶?除了人生的初見,幽深的回眸嫣然。

頓然間,內心似有所悟、靈光乍現,我輕輕鬆開手,讓風吹走指間的片紙歌詞,片紙凌空飄舞,像一片飄蕩的落葉,更像一隻翩躚的紫蝶,在陵姑灣上空隨風飛舞,穿越紅塵,飛渡滄桑,慢慢地消失在遼闊無垠的碧藍穹蒼。

(全文完)

斷斷續續寫了一年半載的《古城》,終於脫稿于一個暮色沉沉的冬至。


古城再見!

 


回家囉!

 


妙諦國寺

 


寺門常開

 


寧靜的白騰街

 


妙諦寺前門的小渡口

 


佈滿珊瑚花的斷垣殘壁

 


 


往事如煙不曾湮,滄海幾度變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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